吴晨/文

今年3月底，在美国联邦应急管理署（FEMA）的会上，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到4月1日愚人节，美国将会有13万呼吸机的缺口。库什纳把坏消息告诉了特朗普，特朗普事后坦言，那一天是最令他心悸的日子。他一反对新冠疫情满不在乎的常态，要求库什纳率领团队“撼天动地”也得把呼吸机的缺口补上。

库什纳立刻召集一个由白宫经济学家和私营机构的预测专家组成的工作小组，从美国联邦医疗保险（针对老年人和低收入人群提供的医疗保障体系）系统中一一核查每家医院呼吸机的历史使用情况，然后按照州为单位加总呼吸机的预估存量。随后，库什纳一边和美国五十个州的州长建立联系，一边梳理呼吸机的供应链，尽量确保任何一家医院在面临呼吸机短缺的96个小时之前就会得到有效的供给。

几天后，纽约州州长科莫对外宣称纽约州短缺4万台呼吸机。特朗普看了新闻赶快问库什纳。库什纳冷静地回答：按照我们掌握的数据，科莫是在作秀，没有一家纽约州医院面临短缺。

在因揭露尼克松总统水门事件而出名的伍德沃德（BobWoodward）9月出版的新书《愤怒》（Rage）中，这一段记录可以说是特朗普和库什纳翁婿俩面对新冠疫情最得力的一段表现。库什纳拿出商学院标准操作指南，做事绵密细致、有板有眼。在美国疾控中心主任福奇看来，3月里的特朗普做事也和之前判若两人，很靠谱地管理着疫情。可惜，好景不长！

担任白宫高级顾问的库什纳是伍德沃德新书中亮眼的人物。虽然伍德沃德并没有直接采访他，但来自库什纳心腹的第一人称叙述，仍然能还原这位年轻犹太商人在特朗普的白宫中所发挥的作用。可惜开头的那段翁婿协作有效治国只是昙花一现，主要原因还是特朗普的多变。在很多情况下，特朗普说话不大作数。

库什纳对此看在眼里，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应对方式。

有一次，他带着一帮参议员会见特朗普，推销支持以色列的中东政策，特朗普当即拍板赞成。会后，领头的参议员兴奋地跟库什纳说，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能说服总统。库什纳却很不以为然，强调这只是一个“不大作数的是”（Soft Yes）。

参议员很困惑，古语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总统的赞同难道还能收回么？库什纳就“教育”参议员说：特朗普之所以今天表示赞同，是因为他在听了你们的一番陈述之后，根据你们提供的信息附和你们的观点。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做出决定了，还早呢。过两天，库什纳会带领另外一帮对中东政策持完全不同观念的人去见总统，总统又会马上被说服，赞同他们的想法。库什纳理解特朗普的反复不是出尔反尔，而是总统自己在“天人交战”。只有当你把对立双方的信息和想法都带给了总统，他自己思想交锋之后，如果他最终倾向于你，那才是最终的胜利，那时总统的话才靠谱。

库什纳的观察的确很好地解释特朗普的多变。他警告进白宫游说的人：如果想通过信息不对称来影响总统，只提供一部分信息，隐藏另一部分信息，特朗普的确会很快顺着你的想法得出你想要的结论。但是，这么做很危险，因为你很难保证其他人不会找到机会把你隐藏的信息告诉总统。届时他很可能做出完全相反的判断，同时他会更清楚你企图通过操控信息来误导他的事实，未来你的可信度将大打折扣。他还不忘用略带吹捧的口吻说，特朗普的多变是因为他特别善于察人识人，能根据别人提供的信息迅速做出判断。

换句话说，特朗普的多变和不靠谱是在纽约做房地产商尔虞我诈惯了形成的习惯。作为房地产商，特朗普很喜欢做交易，一项合作的双方握手，都是基于当时获得的信息和认知来确定的。但如果事实变了或者认知更新了，那么合作破裂或者翻脸不认账，都很正常。库什纳认为，这是房地产商人转身政客的巨大优势，因为他们习惯于根据最新的变化做出判断。

库什纳的这番“耳提面命”，揭示了特朗普白宫的“潜规则”：谁能控制特朗普的信息，谁能做成的事情就可能更多。这也是为什么他和每一任用白宫幕僚长都争抢着成为特朗普日程和信息的“守门人”的原因。当特朗普内阁要员们走马灯式地换了一茬又一茬之后，库什纳却俨然成了白宫里最能做事的人之一。

因为娶了总统女儿而参与执政三年多，库什纳也从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变得老谋。他用“二八原则”来品评特朗普白宫的各色幕僚：刚开始的时候，八成的人是为了帮助世界从特朗普（的“疯狂”中）拯救出来，两成是为了拯救世界；现在，八成的人是为了拯救世界，只有不到两成的人还希望帮助世界从特朗普（的魔爪中）拯救出来。而那些自以为能从特朗普手中拯救世界的人都是些“过度自信的蠢货”，比如说陆续离开白宫的前国务卿蒂勒森、前国防部长马蒂斯和前幕僚长凯利。

库什纳对那些坚持下来的阁僚称赞不已。比如，他对财政部长姆努钦的评价就很高，尤其新冠疫情下经济吃重的时候，姆努钦的担子更重。“这时你才真正意识到身边那些神经兮兮的纽约犹太人有多棒！”库什纳当着特朗普的面夸耀姆努钦，言下之意，恐怕也是同为犹太商人的库什纳的自况。

多变只是特朗普的一个面向。想要真正理解特朗普，库什纳是懂得其中三昧的人。伍德沃德这本新书如果说有什么爆料的话，应该算库什纳与心腹分享的这段理解特朗普的“指南”。要想立体地理解特朗普，揣摩自己岳父已经入化境的库什纳建议至少需要从四个方面学习。

第一个方面是一篇学习文献，是里根总统的撰稿人诺南写的一篇专栏文章《对于特朗普，我们和以往一样分裂》（OverTrump,We’reasdividedasever），其中点睛之笔就是：他很疯狂……但一切看起来还都在转。

的确，两年前伍德沃德第一本描述特朗普白宫第一年（第一季）的白描作品《恐惧》（Fear）就把华盛顿比喻成为“疯狂之城”。诺南更有过之无不及，他笔下的白宫把混乱、困惑和管理不善推上了一个新高度。“疯狂无法长久。疯狂是不稳定因素，在不稳定的环境中如果放任自流，就一定会爆炸。”

第二个方面的切入点则是《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柴郡猫。在卡罗尔这本儿童文学里柴郡猫有这么一句名言放在特朗普身上特别贴切：如果你不知道要去哪里，每条路都能把你带到（目的地）。特朗普担任总统后每天的工作的确经常漫无目标，有时候像无头苍蝇一般。

第三个方面的学习资料是一本讲述历代美国总统幕僚长的重要性的书《守门人》（TheGatekeeper）。在特朗普的白宫，幕僚长是高危行业，三年多执政生涯换了四位幕僚长。在库什纳眼里，不管谁担任幕僚长，都无法左右特朗普。特朗普的特立独行和倔强可见一斑。库什纳的潜台词恐怕也是自己费力引导特朗普，也不免有时候徒劳无功。

第四个方面还是一本书，即《大胜：在一个事实不重要的世界中如何说服》（WinBigly:PersuasioninaWorldWhereFactsDon’tMatter》。这本书道出了特朗普的致胜秘诀。在假新闻满天飞的时代，说谎成了家常便饭，也成就了特朗普误导选民的故意手段。特朗普强化了一种思维定式：对几乎所有选民在几乎所有议题上都可以捏造事实、胡说八道，而很多选民，尤其是他的支持者，却完全不会忌恨他曾经说谎。他们留下的印象是：特朗普有论点有论据，他从不会为撒谎而道歉，而他的反对者不论青红皂白，总骂他是骗子。特朗普自己把假新闻推广地出神入化，因为他清楚越是能引起争议，越能引人注意。

不知道特朗普在伍德沃德多达十七次的采访间隙，是否曾想到过自己也有感染病毒的一天，或者他就只是对自己的“说服力”信心满满。

显然，库什纳和心腹分享的“特朗普指南”是一个冷静观察者深思熟虑的总结。把这四个方面的文献串联起来就能得出立体而真实的特朗普：他很疯狂，而且率领整个白宫甚至华盛顿一起疯狂；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没有方向，却毫不在意；他非常执拗、我行我素；但他又极其富有煽动力，特别擅长歪曲事实而深入人心。

对老丈人的分析深刻到尖刻，可见库什纳不是那种只会一味吹捧的糊涂人。

特朗普在接受伍德沃德采访时不止一起次感叹：“在每一个门后都藏着炸弹。”

一听到这句话，伍德沃德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美军在阿富汗、伊拉克针对恐怖分子展开巷战的景象，踢开的每一扇门后面都不知道隐藏着什么危险。而任何出乎意料的爆炸都会改变一切。

伍德沃德在过去不到一年内对特朗普的十七次采访，跨越通俄门穆勒调查案完结、特朗普弹劾案的始终、以及愈演愈烈的新冠疫情，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问题多多，但事实证明，真正“门后的炸弹”其实是特朗普对新冠疫情的处理不力。

库什纳很懂得自己的岳父，也知道自己不是挡炸弹的角色，他更愿意把自己当成特朗普政府的压舱石，甘于去做“水线之下”的工作——短期不为人知，日久会被人记住的工作。

伍德沃德在书中也给了库什纳一个袒露心迹的机会。在和朋友聊天时，库什纳也感叹来日无多。衡量他在特朗普身边的日子，他觉得不用看开头、不用看过程，而应看最终的结果。他并不认为从政是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他和“第一女儿”伊万卡一直被认为有机会成为第一夫妇，延续特朗普“王朝”的野心），他认为这不过是自己在服务国家而尽责，认为自己努力的成绩，无论是签署新的北美自由协定还是将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迁往耶路撒冷（他作为犹太人自认的使命），都是在推动美国进步。

伍德沃德却认为，库什纳表露出的无奈某种程度上也是特朗普的白宫失败的缩影。他认为库什纳在白宫中扮演的角色本身就定义不清，企图用商人的流程和效率来改变臃肿的政府，却又不得不花上大量时间揣摩特朗普的心思，虽然做事干练，却在特朗普一意孤行的乱局中日益迷失了自我。

书中展现的库什纳的三个面向：对老政客的“耳提面命”；面向心腹的品评人物，乃至尖刻剖析特朗普其人；对朋友不免力不从心的感叹，也恰恰凸显出库什纳作为特朗普白宫中实权人物的矛盾与辛苦。

库什纳严谨的做事方式的确让特朗普的白宫有了一些条理性，引入了一些商人行事的效率，但依赖裙带关系上位、总是处于妾身不明的位置，终究让他能发挥的作用很有限。这恐怕会是特朗普和库什纳翁婿合作注定失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