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帝国背后的真空

陈亚南2021-01-22 21:54

陈亚南

 在2021年,长途国际旅行已经变成一种奢侈,但读者多少可以借助在线实景地图完成一场穿越孟加拉湾上万公里海岸的虚拟航行。如此便可以对历史学家苏尼尔·阿姆瑞斯在《横渡孟加拉湾:自然的暴怒和移民的财富》里描绘的历史场景有个基本的印象。

我们先把自己的虚拟小人儿扔在印度最南端的科摩林角。当地语言称为根尼亚古马里。这里往南,直到南极洲之间,再没有大陆,仅有马尔代夫和几座位于南半球的殖民地岛屿。剩下的都是印度洋的海水和凶险的洋流。

这个海角将西边的阿拉伯海和东面的孟加拉湾一分为二。从这里向东北,沿着印度海岸线航行,会先经过次大陆和锡兰岛之间的浅水海峡。锡兰岛的北部是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泰米尔人和僧伽罗人族群仇杀的战场。在实景地图上,甚至可以在贾夫纳(Jaffna)找到不少布满弹孔的建筑。这条航道的左手边则是南印度的泰米尔纳德邦。泰米尔人从这里出发,曾经建立过横跨孟加拉湾的帝国。《横渡孟加拉湾》的作者阿姆瑞斯,便是泰米尔人的后裔。

从泰米尔的海岸一路向东北航行,海岸线非常平缓,是大片大片的平原。实景地图中是各种网民拍摄的神庙、农田、商店……更多的是乱石和沙滩构成的无人光顾的海岸。孟加拉湾周边包含了数个全球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但这里大部分海岸都是荒凉的,城市生长在内陆,和海岸隔开距离。这多少是为了躲避每年夏季横行的气旋风暴。

沿着印度海岸线我们已经北上2000公里,来到了恒河和布拉马普特拉河的巨大三角洲。这里的河道有数十公里宽。海岸边是无边无际的孙德尔班红树大森林,亚洲的亚马孙。沿着胡格利河上溯近百公里,在加尔各答我们会找到印度中产阶级模仿英国上流社会的老爷车聚会实景,还能在唐人街的实景地图上看到梅州客家人的中华学校的正门。

经过人口稠密的三角洲区,顺着孟加拉湾的海岸线折向南。缅甸沿海又开始变得人烟稀少。这片区域近年来以罗兴亚人危机为全球所知。实景地图上有一些零零星星的佛像。仰光是岸线正中间的一座藏在河口后的巨大城市。而它再往南,上百公里沿岸又变得人烟稀疏。一直到泰国的普吉,稠密的人口才重新出现,再往南,进入马六甲海峡,沿岸的槟城、棉兰和马六甲就变得生机勃勃了。

近代以来,许多学者都把环绕着孟加拉湾的水域看作“亚洲的地中海”。不过相比地中海的无数传奇,关于孟加拉湾的故事和叙事相当稀薄。多少是拜更加频繁的风暴和海啸所致。有作家试图把这里发生的故事写成史诗,印度西孟加拉邦作家高希(AmitavGhosh)著名的“朱鹭号三部曲”就着墨于一条沿着如上路线行进的帆船,当然那是一个殖民时代的沉重故事,从恒河中游平原上种植的鸦片顺流而下,在加尔各答装船,到缅甸北岸阿拉干地区汇合海员,行经槟榔屿、马六甲、新加坡,直到珠江口,上溯广州十三行。

阿姆瑞特的视角更多放在近现代。但显然他也有书写这片亚洲地中海的野心。《横渡孟加拉湾》描绘的时间段更长,作为一部历史著作,它的文学性和故事性保持得相当出色。他浓墨重彩地描述了孟加拉湾独特的风土与气候:平静的冬季海洋,夏季狂暴的气旋风暴,暴风雨和丰富的渔业资源……然后读者被引导依次进入泰米尔人与中东商人的、荷兰和葡萄牙远航者的、英国殖民者的孟加拉湾。最后,一个被民族/国家分出国界,在全球气候变化下面临重重挑战的海洋世界出现在全书的结尾。

阿姆瑞斯的“孟加拉湾”概念既带给读者认识世界的独到角度,也在挑战冷战以降美国人(乃至被美国影响的全世界)对“东南亚”的认识范畴。按照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说法,“‘东南亚’本身只是在1943年夏,随着蒙巴顿的’东南亚司令部’的设立,才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术语问世。”《横渡孟加拉湾》则描绘了一个更加有机的地区:一个从远古以来就不断交流、互相影响,人和物不断流动,交流又冲突着的区域。有趣的是,很多时候普通人混乱的“东南亚”认知反而更和孟加拉湾的概念贴近——人们在直觉中会将印度和斯里兰卡这两个“南亚”国家纳入东南亚的范畴。“孟加拉湾”这个名称突出了孟加拉地区的重要性。这个区域的成型,绕不开英帝国在亚洲的殖民经营。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末的百年间,英印政府以孟加拉湾三角形顶点上的加尔各答作为统治整个区域的首都。不过,孟加拉人并非一个海洋族群,他们在海湾沿岸的迁徙远远无法与泰米尔人、华人和马来人相提并论。

相比“东南亚”,“孟加拉湾”的地理概念要显得更“有机”。但和“东南亚”一样,当我们谈及这些区域时,都要面对同样一个问题:一个被帝国控制的多元、混杂的区域在转变为现代国家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什么留下了?什么消失了?什么东西在帝国退去之后出现了?

出生在移民家庭的阿姆瑞斯显然把族群之间的关系当作最重要的线索。在书中,他尤其重点刻画了印度人——准确而言是他所属的泰米尔人——在殖民时代前后的移民历史。在19世纪,泰米尔人劳工横渡孟加拉湾,从最近的斯里兰卡,到最远的马来亚,成为殖民地种植园的廉价劳工,支撑资本主义中远不是自由市场相反还更接近奴隶劳动的那个部分。相比横渡大西洋的人,横渡孟加拉湾的人“更不自由”。而仅存的一点自由,在世界大战之后又更快地崩坏了:民族主义浪潮下,种植园劳工和他们经营的生态圈成为了本地人排斥和反感的对象。这一点以缅甸和斯里兰卡反映得最为明显:印度人(主要是泰米尔人)遭到歧视、殴打乃至暴力攻击。在描写这一段历史时,阿姆瑞斯显然带着唏嘘的基调。毕竟,曾几何时,在海湾的每个角落,都有泰米尔人的身影存在。

英帝国的退却让环绕孟加拉湾的地区陷入了一个两难:帝国体系让许多不同的族群生活在了同样一个空间内;帝国体系的离开又让他们必须试图构建出一套如何统治这些空间的办法。尤其是,很多地方从未在殖民体系外“统一”过,印度、缅甸、斯里兰卡与马来亚殖民地都是这样的空间范畴。

历史最有趣和最令人叹息的地方,往往是一体的。阿姆瑞斯浓墨重彩地描绘了马来亚独立史中本可以被拯救的历史:左翼倾向的全马联合行动理事会(AMCJA)提出用“马来亚人”(Melayu)身份来不分差别地囊括马来人、华人和泰米尔印度移民。这个方案很快被英国马来亚当局和马来民族主义的巫统(马来民族统一机构)联合粉碎了。在冷战的大环境下,马来亚殖民地独立后,愈发出现了一个马来人主导的,追求将“外来人”(华人与印度人)马来化、本地化的政治系统。

阿姆瑞斯在行文中无不将19世纪称为“那个更加开放的世界”。但吊诡之处是,正是19世纪的开放中,孕育了20世纪孟加拉湾沿岸的封闭与激进的民族主义。19世纪末,斯里兰卡的僧伽罗僧人远渡缅甸,从那里“取经”,成为斯里兰卡激进佛教民族主义的滥觞。而英国人的殖民地经济也完全是二元的:种植园雇佣泰米尔劳工,不雇佣本地人,收益归英国人所有,本地人仍然务农。独立的斯里兰卡成为了僧伽罗精英统治,从而成千上万的泰米尔劳工变成没有国度的异乡人。最终,20世纪末的锡兰东北海岸成为了暴力与杀戮之地。

马来亚的事实也是如此。印度喀拉拉移民家庭出生的马哈蒂尔比大多数马来人更认同自己的马来身份。他的政治纲领《马来人的困境》若是放到欧洲,很可能被视为鼓吹种族主义之作。跨文化本身未必就会带来交流和理解,很多时候可能是更多的冲突。

尽管颇具开创性,但阿姆瑞斯在《横渡孟加拉湾》中却仍然没能完全摆脱被印度孟加拉知识分子长期把持的叙事风格。这一点很明显体现在他对印度民族主义运动领导者之一的鲍斯(SubhasChandraBose)的突出强调之中。孟加拉人鲍斯早年同甘地并肩,但在二战中试图借助日本的力量实现印度独立。为此他前往新加坡组织“印度国民军”,带领着他们和日军一起从缅甸边境进攻印度东北。鲍斯最终身败,但印度人将其视为建国元勋之一。为新兴民族国家代言的孟加拉知识分子,自身就是殖民体系的产物,这让他们笔下总是交替出现着“恋殖”和“关怀”之间的冲突,其一面批判殖民时代对底层的剥削和压榨,另一面为帝国的多元性和开放性立传。放到阿姆瑞斯身上,他对泰米尔劳工阶层的关注和描摹19世纪时带着的玫瑰色笔触,依旧凸显着这个张力。

如果说19世纪的孟加拉湾的殖民体系剩下了什么,新加坡也许是其中一个答案。一个混合了华人、马来人和泰米尔人的城市岛国,围绕着一个强调基层动员和权力集中的政党,维持了族群和谐和高度的经济发达,与此同时也牺牲了社会的丰富性,并以“严刑峻法”为人所知。某种程度上,《横渡孟加拉湾》多少是以新加坡为中心的,毕竟在孟加拉湾周边,是这里最好地维系了开放、多元文化和自由流动的基调。但这样的成功是否也只属于少数人?在2020年,新加坡那些外来劳工聚集、环境仄逼的外来劳工宿舍爆发严重疫情。这样的事情屡屡提醒我们,也许我们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倾向,在夸大今天和19世纪世界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