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故事讲故事

夏丽柠2021-03-15 17:36

《廊桥夜话》 张翎/著

夏丽柠/文

关于小说与故事的关系,无论在小说家还是读者眼里,都没有标准答案。

有人说,好小说首先要讲一个好故事。也有人认为,好小说与好故事是两码事。但从读者的视角出发,好故事一定有读者。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吸引读者阅读兴趣的好故事,绝对不是小说家的立意先行,而是故事犹如流动的水,文本像修筑的渠,水到渠成,让故事自己讲故事。

张翎的新书《廊桥夜话》,就是这样一本小说。

小说中要写的“廊桥”,是江南小山村里的一座祖代留下的木头桥。它的珍贵之处在于纯工匠手作,皆是榫卯结构。可桥上却没有像美国电影《廊桥遗梦》那样轰轰烈烈的梦幻爱情。有的只是每个人在暗夜里偷跑出来的心,和不能向他人说出的秘密。

“一个人哪能两次落到同一条河里呢?我偏偏就落了两次。”小说以阿贵妈的这句话开了头。阿贵妈的两次“落水”,就是她的秘密。因不堪忍受贫穷生活与婆婆的虐待,她出逃了两次,但都因舍不得孩子,未能成功。她要把女儿阿意培养成人,远走高飞。阿意飞走了,就像年轻时的阿贵妈飞走了一样。这个心思,她跟谁也没说过。

阿贵爸也有秘密。虽然,当年撒谎举债将阿贵妈骗娶回家,这在阿贵妈进门之后已被一一戳穿。但阿贵奶奶也是被骗娶进门的事情,直到老太太死,阿贵爸才说。那时阿贵妈的心早就死了。

阿意成了五进士村的第一个留洋女博士,家里将为儿子阿贵娶媳妇的钱,都用来供阿意上学。阿贵只能效仿村里人,经人介绍,娶了越南媳妇阿珠回来。从阿珠的诡异行为来看,她也是个有秘密的人。

张翎写这些人的秘密并不需要刻意编排。要维护一个谎言,必须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一个秘密破了洞,其它的秘密必然随之千疮百孔。一个家族里,三代女人的命运,就像小孩子的吹泡泡游戏,本来泡泡飘向空中时,吹泡人满脑子都是美好。可一旦破碎,必定万念俱灰,生之无味。这大概就是阿贵家几十年来的生活现状。阿贵爸最爱牛,阿贵最爱驴。他们觉得这些牲畜特别像自己,一生只有劳作。在行文中,张翎从不评判任何人物的对错。故事在说,读者在听,心中自然有取舍。

小说伊始,写的是阿意要带着洋女婿回乡省亲。读者等着看的也是家里如何杀鸡宰羊,待女儿衣锦还乡。谁知,故事讲起故事来,便直冲着“秘密”去了。记忆像开了闸门的水,汹涌而出。读者就是坐在小船上的旅客,颠簸归颠簸,但漂在一条完全不在意料中的航道上,新奇又兴奋,对故事充满不舍。这就是让故事讲故事的魅力。

张翎的语感特别好,功力都用在了描写上。全书最动人的是,阿贵妈在农耕之前,带着阿贵上山找散养的牛的那部分。婆婆、阿贵妈、小阿贵,阿贵爸,甚至连患病的大哥与哑巴嫂子都跃然纸上。每个人都那么活灵活现。他们的生活与命运被局限在一个永远也无法逃脱的天地间,世世代代地被命运消耗折磨,欲哭无泪。因此,才有了阿意离家时对阿贵妈说的话,“等我再回来时,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河也不是现在的河了。”走出去,永远都是书中人物的需求,而不是张翎的,这是非常绝妙的文本呈现,却也彰显了小说家的视野。

江南作家在小说里写水很常见。金宇澄在《轻寒》里写的是他的故乡黎里古镇,总是烟雨迷蒙,河岸雾气昭昭。张忌的《南货店》里,写美食家齐师傅寻死,走到河边想投河。可一想,死前得吃碗汤面。面吃完了,就不想死了。张翎是浙江温州人。在本书里,她写不想逃跑的阿贵妈在河边坐了一会儿。她一点也不怕河里有鬼。离家时,她是个没有秘密的人,现在她已经有了,得接着活,“她的事,只有河知道,但河守口如瓶”。常言道,水边的人不愁活。水是能养活人的。对于失意的人来说,水是一种“安全”选择。

张翎在小说的后记里写道,“确切地说,不是我在主动寻找这个题材,而是这个题材经过数年锲而不舍的追索而找到了我。”是啊,就像我们说的“让故事讲故事”,不是我们让它讲,是它自己偏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