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普”数据背后 进城打工人遥远的照护之困

张英2021-05-15 09:21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英 农村老人的照护问题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

45岁的农民工赵兰不得不中途放弃领取养老金的资格,辞工回家,全天24小时照护重度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28岁的“北漂”秦丹面对独居在农村的高龄姥爷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安装一个监控摄像头,防止老人家发生意外时无人察觉……这不是农村里的个案。

官方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底,我国老龄人口数是2.49亿人,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有4400万。根据5月11日发布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我国当前老年人口已达2.64亿,而第四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2016)结果显示,农村老年人口占老年人口总数高达48%。

与此同时,“七普”数据显示:我国流动人口有3.76亿,十年间增长了近70%。中国人口学会副会长原新在近日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流动人口中有80%以上来自农村,80%以上是青壮年。

这意味着,在庞大的农村失能半失能老人群体背后,农村中青年在加快流入城市。进城的打工人在前方面临着维持生计的重压,后方则拴着留守老人的照护刚需。

中国老龄协会政策研究部主任李志宏表示,农村老人的照护问题是目前我国养老体系“短板中的短板”。

经济观察报了解到,面对失能失智等有照护需求的农村空巢老人,传统的家庭照护体系正在逐步弱化,但新兴的照护体系尚未成熟,村内互助、乡镇敬老院、县级养老机构都各自面临着如基层护理人员短缺、收费难惠及普通家庭等困境。

第一代农民工的失智老父

3月29日,正在浙江杭州服装厂上班的赵兰(化名)接到姐姐的电话,告诉她父亲前一晚躺在床上不说话,似乎已经不省人事,催促她赶紧回家。当天,赵兰仅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赶上晚班火车回到江西上饶家中。她没想到,这次回来之后便无法再出门打工挣钱了。

今年45岁的赵兰出生在江西上饶的一个小村庄里,因患有小儿麻痹症,腿脚不便,无法干重活。10年前,经老乡介绍,她前往杭州一家大型服装厂做女工,这家服装厂可以给她提供每月4000-5000元的工资,还能交养老保险。如果她继续在这家厂子工作5年,就可以获得领退休金的资格。同时她的小儿子还未成婚,她需要多赚点钱积攒彩礼。

父亲的病让她不得不辞职回家,老爷子已经89岁高龄,两年多前开始出现阿尔茨海默症的迹象,县里医生告诉她,此病无法治疗。父亲最初只是认知能力衰退,例如,会把地里种的蔬菜误认为是杂草给拔掉,到现在已发展为无法行走、失去记忆、躁狂等严重症状,同样高龄的母亲再也无力照管。

赵兰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妹都已出嫁。赵兰的丈夫是入赘女婿,因此姐妹三人里只有她与父母住在一起,赡养父母的责任也落在她肩上。

刚回家时,赵兰没想到照看一位重度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会如此辛苦。回来后的这一个多月里,赵兰每天24小时都陪伴在父亲身旁,“离不开人”。

白天,赵兰负责为父亲喂饭、送父亲如厕,同时需要随时提防父亲乱动。父亲的四肢已经变得十分无力,走两步就会摔倒,但他却经常想要站起来走动。稍不注意,他就会下地四处爬行,赵兰只得时刻在旁看着。父亲间或还会拼命吼叫“坐不了”“要出去”“要去干活儿”。

夜里的照护负担更重,赵兰几乎每晚都难以真正入睡。父亲时睡时醒,一次只能睡着几十分钟,醒来后会吼叫,赵兰只得与父亲睡在同一个房间,但即使这样,也有顾不上的时刻。一天晚上,赵兰趁父亲刚入睡时去洗漱,还未洗漱完就听见父亲吼着要起床,等赵兰走进屋,父亲已经从床上重重摔到了地下。

说到照护的难处,赵兰不禁抽泣。她的心理是复杂的,不知道如此高强度的照护还会持续多久,但她的解脱之时就意味着父亲的离世,她只能用“无奈”这个词来描述自己的内心。

没有人可以帮助赵兰。在外打工的丈夫,觉得照护老人是她应尽的义务,亦不擅长说贴心话宽慰她。她在外村的姐姐,很少回家探望,而妹妹去了温州务工。在村子里,青壮年大都在外务工,没有邻居可以帮忙。

村干部不认为照护失能失智老人属于公共事务。4月,赵兰从别人口中得知失能失智老人有护理补贴,到村委会申请,村委称需经政府下村调研确认情况后才能发放,赵兰至今也未见到前来调研确认的政府官员。

赵兰也曾想过将父亲送去养老院,但镇上的养老院只接收特困的“五保”老人,县里的养老院又离家太远,不能让人放心,且家庭经济条件无法承受每月3000多元的费用,同时她也认为,以父亲如此严重的病情,养老院不会接收。

采访最后,当记者问赵兰还有什么想说的,沉默了几秒后,她说:“我快挺不住了”。

“北漂”给农村姥爷安装监控

“北漂”秦丹(化名)的姥爷也是一位80多岁的高龄老人,自去年腰伤后走路变得颤颤巍巍,即使杵着拐杖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也需要2分钟。秦丹看着迅速老去的姥爷真正理解了“风烛残年”的含义。

现在,这位行动不便的高龄老人独居在河北农村老家。他有五个子女,子女们都住在县城为生计奔波,没有一个子女有暇留在农村陪伴他度过剩下的时光。

秦丹的姥爷,总感觉自己与村里的其他同龄人不同,他有文化,有别人没有的每月1000多元退休工资,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当过航空兵,去过各处游历。但当生命走到后程,他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必须面对晚年无人长期照看的孤独处境。

现在的他,每天天一见亮就开着微型老年代步车出门,在村子里转悠,找其他老人聊天、喝酒打发时间,常常一个人至晚方归。

对姥爷的照护,家里曾经有两套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把姥爷送去县城里的养老院。在距离姥爷家27公里的县城有两家开业不久的养老院,环境干净整洁,在这里姥爷可以得到照护人员的看护,养老院的单人间每月收费2000多元,五个子女平摊后压力不大。且五个子女平常都在县城,基本每周都可以去养老院看望。

但这样一份看似完美的方案,却遭到了姥爷的强烈抗拒。在老人观念中,住在养老院是一件丢人的事,只有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才会住。除了观念羁绊外,老人对自己的经济独立性十分珍视,如果住进养老院,自己每月1000多元的退休工资难以支付,须依靠子女出钱,这对他的自尊是一种打击。

第二套方案是让姥爷轮流到五个子女家中居住,每个子女轮流照护。这套方案曾实施过一段时间,但姥爷在城里居住十分不习惯,没有可以聊天说话的老人。

最终,五个子女只得选择每周轮流回到农村老家看望一次父亲,但每次最多只能停留半天。这也是迫不得已,姥爷无人照看的背后实际是五个面临生活重压的家庭。

以背负沉重债务的秦丹家为例,为了让秦丹的哥哥顺利完婚,父母举债到县城购房,同时给了女方16万元的彩礼,尽管这个彩礼额度已是当地农村最低额,但对秦丹家这样的普通农民家庭而言,远远超出了可承受限度。在高额债务下,秦丹的母亲除了农忙时回村子里种地,每天还得去市场里摆摊售卖盒饭赚钱。

面对无人照料的姥爷,联想到同样正在迅速老去的父母,学习了七年社会学的秦丹感到深深的无力,她很清楚农村养老问题背后的社会原因,可是作为个体的她却毫无办法改变。

最近,秦丹打算给姥爷安装一个监控摄像头,防止他碰到意外时无人察觉。

“短板中的短板”

中国老龄协会政策研究部主任李志宏表示,在养老体系中,有三个短板,农村养老、老年照护和居家社区养老,因此农村老人的照护问题是短板中的短板。

李志宏认为:“家庭照护老年人的功能不断弱化,家庭成员照护的可及性低。老年人的子女或与老年父母两地分居无法提供照护,或缺乏家庭照护知识、技能,即使有知识、技能,能够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有限,面临着较大的‘照护机会成本’。”

同时,李志宏表示,农村地区的社会保障水平和公共服务供给水平远不及城市地区,农村老人购买能力有限等因素,也是农村老人照护难的重要原因。

在传统的家庭照护体系弱化的同时,是否有其他成熟的照护体系?目前来看,有三种可能:村内互助、乡镇敬老院、县城养老机构。

在福建泉州市永春县苏坑镇嵩溪村,有一个由村内老人自主发起的老人会,会内有300多名老人,通过村内农户自主捐款,建立起了老年活动中心。在这里,老人们志愿送菜、买菜、做饭,300多位老人每天可以吃到免费午餐,还可以一起进行健身活动。

嵩溪村这种村内互助模式也许是赵兰和秦丹期待的替代家庭照护的方法,但这种模式对有照护需求的老人是否可以发挥作用呢?老人会发起人之一王光地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尽管目前也在考虑为生活能力差的老人提供帮助,但限于资金和照护人才的短缺,目前只能停留在为这些老人送饭菜上门这个层面。“照顾生活能力差、生病的老人,现在还是由家人在负责。如果老人会把他们接过来,需要照护床位、医疗人员,单凭我们自己很难,需要政府的投入。”

相对于村内的非正式组织,在乡镇层面,则有正式的养老机构,即敬老院。但许多敬老院与赵兰所在乡镇的敬老院一样,主要为“五保”老人解决养老保障。李志宏认为,部分敬老院受限于专业护理人员的缺乏而难以接收失能失智老人。“整个养老服务都面临护理人员的短缺,在农村地区,养老护理员的待遇比城市更低,更难解决。”

李志宏表示,目前政策也在推动部分服务能力强的乡镇敬老院改造提升为农村区域养老服务中心,扩大其服务覆盖范围,从原本的一个乡镇发展为接收周边几个乡镇的老人。为了保障失能老人的照护需求,在政策设计上,未来对敬老院等养老机构可能会要求其具有护理功能的床位数提升到70%-80%。同时,医养结合政策也在助推乡镇卫生院与敬老院毗邻建设,以满足失能失智老人的医疗健康需求。

乡镇区域外,已有许多县市建立了可以接收失能失智老人的养老机构。

湖南省永州市新田县康乐年华养老院就是其中一家。

新田县康乐年华养老院是通过公建民营形式建立起来的县级养老机构。新田县民政部官网资料显示,2019年底,新田县投资3800万元新建立了一栋社会福利中心综合大楼。之后,通过招标方式引入康乐年华公司进行运营。康乐年华公司投入资本,用于适老化装修改造、添置相关设备设施、雇用及培训护理人才、缴纳租金等。

一年多后的现在,这家养老院接收了108位老人,其中包括50多位农村老人,他们大多处于失能半失能、失智状态,平均年龄在79岁左右。

新田县康乐年华养老院院长张书清介绍,这家养老院属于轻资产运营模式,一次性投入成本(适老化改造、设备设施)约300多万,运营成本方面,护理员的工资是大头,大概占运营成本的45%。在第一年免租金的情况下1-2年后就可以收回成本。

这家养老院的主要难题是护理人员难招,尤其是照护失能老人的岗位,一些前来应聘的人看到需要照料老人的排尿排便等问题,就失去了意愿。目前院内有18位护理人员,只有一位40多岁,其他人都在50-65岁,这个年龄段的中老年人已很难找到其他行业的工作,如果入院老人增多,现有人手将难以应付。

目前养老院的入住率约为40%,张书清认为主要受到开业时间短、疫情等因素影响,他对未来的入住率十分乐观,预计能达到85%-90%。

但当前的入住率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县内潜在需求人群支付能力弱的问题。据张书清了解,新田县内失能失智老人的总数近2900人。而入住养老院的农村失能失智老人,主要来自儿女在外打工、收入相对不错的家庭。

康乐年华的入住价格在1900-3700元/月,3700元是完全失能老人的入住价。这一定价主要是综合考虑了竞争行业(家政)收费价格、当地消费水平、附近区县养老机构收费价格等因素的结果。

对于公建民营养老机构的定价问题,李志宏指出,通常应由政府和运营方协议规定,若定价方式过于灵活,可能会导致过度商业化运作,难以确保公益性。不过目前政策对协议定价时的相关准则和标准尚不明确。

张书清曾遇到一位独子离世的失能老人,老人的儿媳无力为老人支付入住养老院的全额费用,最终经过民政部门、村委与养老院的协商,让老人以1700元的价格入住。

对于县内其他有照护需求但支付能力不足的农村老人,张书清表示,新田县民政部门正在与其商议新的试验模式,即通过合作运营乡镇敬老院的形式来接收。在这种模式下,运营方仅需提供运营人员,成本大大降低,但如何解决乡镇敬老院的护理人员问题,或将是新模式面临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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