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理想国的编与演

颜炼军2021-07-31 00:56

颜炼军

    《郭初阳的语文课》共十一册,收录郭初阳数十年来积累的十次精彩课堂实录。一路读下来,若用一句话表达感受,那就是:优秀的语文老师,要是一个有趣味的学者;好的语文课,要破除课文身上厚积的陈规定见。

关于前者,没什么好多说的,享受读书可以克服职业的倦怠和生活的无聊。关于后者,归纳起来有两方面:一是指常识,在教育中,它们因天生的“正确性”而成为廉价重复的知识唾沫,让课堂变得无聊;二是福柯意义上的需要解构的“知识”,这其中充满各种隐蔽甚至无意识的“权力结构”。二者当然很难泾渭分明,更多情况是纠结难分,互为表里。

这套课堂实录所选的课文,兼顾教材内外。构成如下:川端康成《父母的心》、莫泊桑《项链》、冯内古特《哈里森·伯杰隆》、罗大里《水晶人》是小说;《牧羊人的故事》、《愚公移山》属民间传说或古代寓言故事;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冯骥才《珍珠鸟》是散文。选自苏教版语文教材六年级上册的《鞋匠的儿子》没标记作者,教材原注为“根据相关材料改写”。就这类“编写”或“改写”的课文存在的问题,郭初阳曾做过不少考证工作。这套书里没有诗歌课,算是美中不足。其实郭初阳讲海子《九月》的课在同行中颇受称道,暂没来得及收录而已。用教材中的课文上课,老师得带着镣铐把舞跳好;择取课外优质作品作为课文,可以破除教材局限,但也需要胆识、眼光和博取精用的能力。

课文只是课堂的前提。各册主题标识,显示了郭氏语文课破除陈规定见的大致方式:三册名为“儿童哲学课”;两册名为“小说阅读课”;余下的“散文阅读课”、“文言阅读课”、“儿童文学课”、“批判性思维课”各一册,其实“批判性思维课”差不多也可算作“儿童哲学课”。剩下两册,一是写作课,有老师与学生之间关于社会话题写作的精彩讨论,也萃集了学生在教师指导下发表于《南方周末》的作品;一是教师同行的反馈与评价,同行之间的欣赏、辩论和分歧,为读者提供了看待语文教育和课堂形态的多维视角。

当然,各册“标识”也可弃而不顾。读完后可发现,无论哲学、儿童文学、文言、散文,还是小说,最后都是课堂展演的脚本。这涉及中小学语文教学的核心环节:如何把分属不同学科分支、不同体裁、甚至来自民族文化的语言作品,转化为课堂。郭初阳这套书里最迷人的,正是他的转化方式。具体呈现为两个方面:编织脚本的功夫和排演课堂的能力。

文本编织的功夫,首先是加法,即为课文寻找共鸣文本,从诗歌、小说、电影到哲学、政治学……一个好老师拿起一篇课文,就可以魔法般无中生有地唤醒诸多“同类项”,让课文成为一个小宇宙旋转的中心;然后是减法,即如何化多为一、广采精用。作家大仲马在谈及福楼拜时,曾这样惊叹道:“他刨削了整个森林就为了给家具添置几把抽屉!”(莫泊桑:《事物及其他》,巫春峰译,花城出版社2018年,第78页)。郭初阳式的课堂,何尝不如此呢?比如为了讲《愚公移山》这样一篇短文,他需要在十数位古今中外的哲人作家中间穿针引线,同时要避免知识堆积,让文本间彼此影射,让观念或形象的相互启发,形成通透流转的知识奇趣。

作为多年朋友和同行,我俩曾无数次交流教书心得,彼此启发。我是那种读书的迷途者,为了一次课,我可能会准备很长时间。一个主题关涉的各个方向的知识、文本以及相关迷人书籍,常常令我舍本逐末,欣欣然忘记了还有上课这回事。简言之,我常常是打着教书的名义,寻找喜欢的书;而郭初阳的读书和写作,以及一切上下求索,似乎都是为了一堂课的完美。他对自己上课、鼓动朋友上课、编写读物的认真和热心,也是为了更多有趣优质的课堂。

郭初阳的语文课堂是怎么排演的?这套书里实录的,并不是那种表演给上级或同行的公开课,那属于汇报演出。郭初阳的这些课里,包含很大的随机性,比如学生与老师第一次在课堂见面。我亲见过郭初阳上过这种课:在杭州一家书店里,面对即兴招募的三十名小学高段的小朋友,他上了一堂二十分钟课,在喧嚷的人群包围下,课堂迅速生成,高潮迭起,宛如一次露天的精彩杂技表演。这套书把类似情景落实为书面,我们能感到其中师生对话随物赋形、水流花开般即兴展开的惊喜。

由此特别能见出老师的台下功夫:围绕一个文本或主题,老师事先对学生思维所抵达的种种可能,都有了充分准备。这让他在与学生的对话过程中,可以迅速做出有效回应和引导。这种有效,表现为对话中的“狭路相逢”和“针尖对麦芒”。直面疑难与穷途展开的对话,鼓舞了学生从被动聆听者变成主动参与者,迅速成为课堂的主体。被激活的课堂如一幕幕话剧,老师与学生成了入戏渐深的演员。同一问题的对话,新话题的开启,都能在对话实现自然过渡和转换。

当然,与话剧演出不完全同,因为除老师之外,进入课堂的学生并没有精心排练或准备。老师如何把文本的玲珑世界,转化为课堂民主演练?如何避免成为课堂的“独裁者”——“陈规定见”的代言人?独裁者与听众的对话是独断的、虚拟的;而有效的对话,目的是挖掘思考的无限可能,让每个孩子都成为课堂的真正在场者,在老师开启的互动效应下,大家彼此成为镜像,照亮和扩大了自我。由是而破除了陈规定见枷锁的课堂,就像但丁《神曲》末尾描述的那种发光的漩涡,师生一起旋转升华,彼此激励与完善,接近更高的光源。《郭初阳的语文课》里,我们看到的正是上述课堂理想国的侧影。在教育急功近利的当下,在大数据世界让一切知识祛魅的时代,应该有更多课堂理想国的创建者——建设一个好的社会最美的办法,或许应该从孩子们的课堂开始。

(作者系浙江工业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