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文月的一本书,谈谈台湾文学

湘人彭二2021-08-02 17:26

湘人彭二/文 在首都图书馆,我想找一本写南朝诗人谢灵运的书,以为选择会很多。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本满意的书。我记住了作者的名字:林文月。

我逐渐知道,林文月还翻译了日本文学名著《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我有一本周作人翻译的《枕草子》,也有一套丰子恺翻译的《源氏物语》,我会把林文月的这两本译著也买下。

又一日,在首都图书馆,我把所有想借的书都借了,借书证提示我还可以借一本。我把目光投向面前的书架,看到一本《林文月精选集》。它和许多书站在一起,很不起眼,但我看见了。这偶然地相遇,使我相信缘分。我把书带回家。

林文月

 

这书里有篇文章叫《台先生的肖像》,我又一次听到了台静农的名字:“做台先生的学生三十年了,从学生时代坐在课堂上聆听他讲课,到其后数不清次数的面对面请益或闲谈,都没有如此专注仔细地端详过他脸上每一处细微地部分。虽然较诸年轻时代的俊美,八十余岁的台先生身体已发福,面部也显然丰腴了许多,却更具长者的尊严与风貌。我重新惊异地发现,他挺直而骨肉均匀的鼻梁、炯炯智慧的眼神、厚薄大小适宜的嘴唇,和象征福寿的长耳,整个的配合,依旧是十分好看。我很少看到这样好看的老人。”

这些年,我在很多人那里读到“台静农”,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如此贴近。林文月在写她给老师画肖像的经历,她第一次如此专注仔细地端详老师的脸。而仿佛,台静农也坐在我的面前。

最早知道台静农这个名字,是在鲁迅的书里。我知道,台静农是鲁迅的弟子,写小说。我不知道的是,1946年10月,他应许寿裳的邀请,离开大陆去了台湾。我更不知道,他担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二十余年,影响台湾一代学人。

龚鹏程和蒋勋都提过台静农,称他为“我的老师”;被莫言喻为“台湾最有天分的作家”张大春,在一次访谈里也称台静农“我的老师”;白先勇曾采访过台静农;我读叶嘉莹的文字,她讲述自己去台湾大学任教,竟也是因为台静农的引荐……

无数条路都通往台静农,这是我读书经历中非常奇妙的体验。我喜欢的一些人在讲述一个我不熟悉的人,他们如此尊敬他,爱戴他,使我觉得,这个叫台静农的人掌握着台湾文学的某些秘密。

在《林文月精选集》里,还有一篇文章《在台大的日子》,几段文字都提到台静农:“台先生有开阔的胸襟,她也是不断鼓励我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之外从事外国文学翻译最力的师长。他不断鼓励,而且阅读我的译文,甚至讨论和分享。”

“台先生主持系所,看似无为而治,实则他自有学术的开放与前瞻的胸襟和远见。以文学研究之领域而言,我们曾有过黄得时先生的‘日本汉文学史’、糜文开先生的‘印度文学概论’及董同龢先生的‘西洋汉学名著导读’等课程,恐怕在今日各大学等中文系所都是罕见的安排。”

文化是如何传承的,它如何从一个人传递给另一个人,从一代人传给另一代人?这似乎很难估量,又有迹可循。有人成为潜流、泉水、暗河,若干年后,在原本荒芜的地方也许我们就能目睹一个花园、一片森林、一处绿洲。

受老师台静农的影响,林文月从台大毕业后留校任教。她希望把学生时代师长们的为学精神,作为铭记于心、恪守不移的行为准则,并把它传递给自己的学生。

林文月喜欢看树,也喜欢写树。在台大教员室,她经常盯着窗外校园的那几棵老树,怎么也看不够,目光里充满柔情,它们屹立在原地已经十余年,“罢了,不想也罢,我确知老树总会屹立中庭,以它荣枯不同的眼神继续守护我们。”林文月写道。

她又接着写,“我没有写错。庆幸老树确实屹立中庭守护我们。我们来看老树,我们走了;还会有不同的人来看它。在这里,台湾大学,永远不乏知识学术的新血。这一点是无疑的。”

在外人看来,林文月是传奇的一生。她的表弟是连战,老师是台静农,她和林海音、齐邦媛等是至交好友。她是台湾大学校园令人神往的传奇人物。台大校园有一座“望月楼”,有人说,那望的就是林文月。她精通中日两国语言,翻译的《源氏物语》被学界认为是目前最优秀的中文版本之一。她还精于厨艺,董桥、三毛等是家中常客。她与余光中等人被选为台大杰出校友,她被拿来与张爱玲相提并论,更有粉丝说,她是又一个林徽因。

但在这本《林文月精选集》里,我没看到传奇。我只看到:林文月在走路,在穿过隧道,在望着窗外,在看书,在给儿子写信,在轻柔地给母亲梳头;父亲病了,四年以来,她探望父亲风雨无阻,唯恐有一天会真得失去父亲……

或许林文月压根不认为自己是传奇。她在书里写,“在我平淡无奇的过去里。”我觉得,这不是谦虚,而是赤诚和清醒。

我被这“平淡无奇“打动,也因为一篇《记忆中的一爿书店》。

那是林文月小时候。在上海,每天上学途中,她要经过一个书店。她经常去看书,认识了书店的主人:一个老妇人和一个中年男人。他们也许是一对母子。有次遇上阵雨,林文月淋湿了,这对母子照顾她,给她擦拭,取暖,又安顿她在书店后面的楼上休息,还打电话给林文月的母亲,来接她。

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林文月在文章末尾写道:“那爿书店叫做什么名字呢?我完全记不得了。那好心的店主人母子姓什么呢?我也一直不晓得;说实在的,我连他们的模样儿也早已经忘掉了。然而有时不免想:我从小喜欢读书,而在这平凡的生活里,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与书本有密切的关联,我读书又教书,看书也写书。是什么原因使我变成这样子呢?我不明白。只有一点可能:在我幼小好奇的那段日子里,如果那书店里的母子不允许我白看他们的书,甚至把我撵出店外,我可能会对书的兴趣大减,甚且不喜欢书和书店也未可知。

人海茫茫,许多人和事都像过眼云烟似的消逝了,但是有些甜蜜而微不足道的往事,却能这样子叫人怀念。我不知道这个事实是不是对我曾发生过什么启示或影响,只觉得那种温暖竟比一些热烈的欢愁经验,更令我回味无穷。”

那爿书店对林文月的影响,也是林文月和台湾文学带给我的内心感受。没有传奇,没有跌宕起伏的波澜,没有扣人心弦的人物故事情节冲突,平静和温暖是它的底色。

我听过许多对台湾文学的批评,但我仍深深地受益于它。我在各种人物访谈、书籍、音乐、影片里寻找台湾,而我又明明在其中发现了中国。有人急功近利,有人追逐流行,但也有人默默耕耘,如一株植物,坚定不移地、将某种精神传递下去,生长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