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巨人》海报 图片源于网络)
英麻/文
无论在未来你以何种方式谈起《进击的巨人》,这部动漫都难逃在“神作”与“烂尾”这两个极端评价之间摇摆的命运。这部漫画的创作者是日本漫画家谏山创,自2009年漫画开始连载到2021年4月份动画完结,曾经带给人无数的惊奇、悲愤与感动,也许之前人们对巨人的故事有多热爱,就对之后潦草收尾的结局就有多愤怒。当漫画进入“王政篇”与“马莱篇”,主题不再是热血少年漫慷慨激越的风格,而是转入到更为现实与残酷的政治与家仇国恨的主题中,最终由陪伴着读者一起成长的男主角艾伦·耶格尔“黑化”发动地鸣灭世达到高潮。漫画家谏山创所谓的早就成熟在胸的结尾,则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艾伦为了拯救自己所属的族群艾尔迪亚人发动的“地鸣”,不惜杀害墙外80%的无辜人类,“地鸣”是否是唯一的选择?而被记忆与历史所困扰的艾伦,最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命运唯一的归宿,甚至不惜扭曲过去与未来,献祭自己的母亲以达成目标,为了民族的生存成为不择手段的恶魔,将整个世界变为了地狱。这种人物塑造是否与之前谏山创所追求的主题“自由”相违背?曾经以追求自由为己任的艾伦,又为何变得陷入到命运的深渊之中变得“不自由”,他的负担与抉择的困难又来自哪里?
历史与记忆的囚徒
在漫画创作早已成为工业产品流水线的一环的日本,《进击的巨人》被誉为天才之作。初出茅庐的漫画家谏山创凭借的不是精致的画工和细腻的分镜,而是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以及不断反转、铺陈的情节转折。我们看得见每一位人物的抉择,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然而,所有情节推动的方向,则是谏山创不断提及的“自由”。艾伦与调查兵团要冲破高墙的拘禁,消灭巨人享有真正的自由,不再贪图家畜般被圈养的安逸,在墙内要打破权力对思想的垄断,戳破被美化的现实政治,将被篡改的历史真正展示给公众。如果说第一卷至第二十二卷是热血激昂的少年漫画,那么当故事推进到“马莱篇”时,主题就变得现实乃至沉重了许多。调查兵团发现的真相——族群之间无休止的战争与迫害,帝国与弱小民族之间不断燃烧的敌意,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的双重转换,如同人类历史阶段的翻版。“马莱篇”中的艾伦以巨人之姿,向普通人大开杀戒时,与漫画开篇时铠之巨人和超大型巨人攻破玛利亚之墙形成了鲜明对比(谏山创也因此被许多粉丝称之为“对称狂魔”)。读者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亲眼见证了其成长与磨砺的男主人公,在作为敌方马莱帝国平民眼中和第一季中压迫感十足的巨人一样的代表着暴力统治的恶魔。因此,我们无法把巨人的故事概括为人类对抗超自然力量的巨人,作为交战双方的马莱和帕拉迪岛同样在暴力和仇恨的漩涡里沉沦。艾伦与敌人莱纳,并不是简单的善恶之分。他们同样背负着难以和解的来自历史的疲惫和对无休止的战争的质疑。但他们二者却难以握手言和。《进击的巨人》的底色是悲观的,因为我们无法相信调查兵团是以热血沸腾的战斗与牺牲为结局的,他们最终陷入了和现实一样的修罗场。
在“马莱篇”中,马莱帝国的平民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淳朴、善良,却在军国主义的煽动与动员下对于艾尔迪亚人极度仇视,并视之为“岛上的恶魔”。巨人在漫画中是一个重要的隐喻,注入始祖巨人脊髓液的艾尔迪亚人会无意识地变成没有记忆和人性,只知道吃人和破坏的无垢巨人。他们是被人类刻意制造、批量生产而且自相残杀的战争机器。在二十世纪开头的历史中,我们不难发现平时温和、驯顺富有教养的公民,可以在足够的动员下瞬间成为国家意志的化身,并在身边的敏感族群区别出国家体制中的异己,并变成抛弃人性的恶魔。漫画中的马莱帝国甚至刻意筛选出具备战斗天赋的艾尔迪亚人进行培养,并使其得以继承巨人之力可以永远地成为顺服国家体制的机器。他们晋升的方式只有不断战斗,展示出自己对敌人的仇恨,才可以成为“荣誉马莱人”。帝国与人民经常彼此塑造,马莱帝国选择军国主义与仇视艾尔迪亚人的政策时,人民无意识地成为了帮凶。如同马莱帝国的实际掌权者威利·戴巴所言,是马莱人自愿使得国家成为了军国主义。这已经不止是对日本近代史的“隐喻”了。德国历史学家梅尼克称这种集体情绪为“群众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在大众社会建构不完善,以及民粹主义难以驯化的国家中,这种情绪经常由把持国家权力的一小撮人传染到整个社会。
作为读者我们不自觉代入主人公的视角,把故事开始时主人公与调查兵团的一系列战斗与探索看作是对于人类既定的命运的抗争,可创作者精心设计的陷阱则让读者幻灭。在巨人的霍布斯世界下,马莱帝国和帕拉迪岛都被历史和憎恨所撕裂,康德式永久和平的理想被无情地嘲讽,跃入民族主义阶段的帕拉迪岛不得不为了适应弱肉强食的政治秩序走上军国主义的道路。这也是巨人的结局因何毁誉参半的原因,背后的逻辑之现实像极了现实生活种的法则。马莱帝国对于作为异己存在的艾尔迪亚人所进行的人体试验,以及帕拉提岛内耶格尔派对于群众运动的煽动和对外战争的叫嚣,都让人联想到民粹主义在二十世纪肆虐的历史。正如一战前的德国哲学家保尔逊对于德国战前的政治狂热氛围的精确诊断:一种过分激情的民族主义已经成为了对欧洲一切民族的十分严重的危险;他们正因此面临着丧失人类价值感的危险。民族主义被推到顶峰,就像宗派主义一样也会消灭道德的、甚至于逻辑的意识。
在一个架空的世界中,谏山创并未给我们一个超越现实的美好结局,如同真实的世界一样,高墙破碎后的帕拉迪岛和墙外世界陷入了无休止的征战,艾伦·耶格尔不惜灭世成为罪人想要拯救帕岛并使得巨人之力消失,他的牺牲与献身也成为了徒劳的奋斗。也许整部作品真正的毁灭性力量并非是巨人之力,而是受困于历史与记忆中的人们对于他者的非人化。曾经的受害者寻求真相与记忆并非为了和解与救赎,只为了理直气壮地成为加害者。与其说这是谏山创想要“伤害读者”的满满恶意,不如承认这种结尾来自于他洞察了世界史上的无数悲剧,以及难掩地对于现实的失望。《进击的巨人》渗透了谏山创对于政治与公共生活的悲观的理解——“王政篇”揭露了国家内部统治的艺术,掌握了删改记忆的权力就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最高的权力。“马莱篇”和“地鸣篇”则更为直接地表达了作者对于今日世界政治结构性暴力的无奈,这里没有善恶与是非之分,弱小民族永远摆脱不了被支配与被仇恨的命运,只能在毁灭的阴影下重复之前的命运。我们无法要求作为一个漫画家的谏山创可以如同政治学者般为今天的国际体系寻找出路,或者更新政治伦理展望未来,更无法奢望他在充满着怨恨和暴力的政治遗产的世界中,对无法预期的未来感到乐观。然而不管我们如何评价《进击的巨人》的结尾,都难以逃脱谏山创在其中设置的种种道德难题:今天的我们是否应该背负历史上属于先辈的国家罪责?在民族神话的编织越来越巧妙同时也更加潜移默化的今天,我们能否逃离其中,并找到自己的位置?又或者在历史和记忆中纠缠着的我们,能否为这个被民族主义所撕裂的世界赋予新的意义?谏山创的回答也许是悲观的。作为读者的我们也许要给出更为乐观的回应,正是因为世界的败坏,行动者才更有价值。就像调查兵团的同袍不希望埃尔文兵长和韩吉等人壮烈的牺牲被虚掷浪费一样。
自由和命运的终点
《进击的巨人》前半部分的关键词是“自由”,所有的情节都沿着自由的方向推进。主人公艾伦对于自由的理解是将巨人赶出世界,让人类不再受到高墙的约束,艾伦在与巨人的战斗中也成为了人类最后的希望。此时他的自由便意味着让自己的选择决定历史的走向。他的同伴阿尔敏对于自由的理解是突破高墙的束缚,看到大海并走到对岸,理解世界的真实面貌。调查兵团团长阿尔文的自由则是满足自儿时以来的梦想,让被王政府隐瞒、篡改的历史得以重新浮现,真正了解自身族群的命运和未来。此时,《进击的巨人》里的“自由”的概念,符合的是黑格尔的定义:真正的心灵自由因而不仅仅在于做或者选择一个人所希望的东西,而是在于成为一个“意愿着自由意志的自由意志”。对于他们三者以及他们所代表的调查军团而言,自由的含义早已成为一种信仰,战斗和探索的目的在于摆脱人类被高墙圈养,追寻被权力隐瞒的人类真实的历史。然而随着剧情的深入,自由的象征也逐渐成为一种重负,当我们陪伴着主人公一起战斗,一起经历战友的生离死别,一起发现世界残酷的真相,自由不仅是承担起真实的重量,也在于与寄托了共同记忆与信念的逝者一起生存下去。
哲学学者包伟民曾经把自希腊以来的政治学分为强者政治学和弱者政治学,他认为这种差异正是区分古今政治哲学观念之争的分野。在他看来,强者之强在于是否具有坚定的血性,能否通过暴力来实践道德理想,发动战争或准战争保护家人。而弱者期待于强者的,在于“主权者运用强大力量为他们伸张正义,抵御伤害,提供安全保障。”在这种视角下,我们不难理解艾伦对于自由的理解是如何形成的,在经历母亲被巨人吃掉的惨痛悲剧后,他决定加入调查兵团,保护亲人与朋友,为父母报仇。弱者与强者之分就在于弱者必须在强者的羽翼之下,达到自足的存在。我们可以把艾伦加入调查兵团看作他从弱者向强者的迈进,他用合法暴力的方式介入到权力和公共生活中,渴望摆脱自己的弱者性(相对于“人类最强战力”的利威尔兵长和艾尔文团长,艾伦依旧属于弱者,需要保护。在复杂的政治权力斗争中,调查兵团同样是弱者)。而在“王政篇”之后,获得了始祖巨人之力的艾伦,毫无疑问成为了墙内反抗墙外势力的希望。此时,艾伦对自由的理解已经变成充当命运的主人,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历史的进程之中,从而带领族人摆脱被宿命(尤弥尔之力)诅咒的命运。同样,这种强者的自由带来的是对于他者生命的践踏以及对于秩序的破坏。也因此,当艾伦伸张自己的自由意志时,势必对他人的自由造成危害。这也使他对自由的理解迥异于渴望与世界交流达成和解的韩吉和阿尔敏等人。
如果说具有洞悉历史以及毁灭世界的巨人之力的艾伦是政治强者,那么站在人道和希望与墙外彼此理解的韩吉和阿尔敏则是德性上的强者。阿尔敏与韩吉对于自由的理想是世界主义的,艾尔迪亚人只有在世界中成为一个被接纳和自由交流的自由人,帕拉迪岛作为现代国家的崛起才是有意义的。当艾伦灭世陷入癫狂时,韩吉为了阻止地鸣为伙伴争取时间献出了生命,阿尔敏与超出自己力量数倍的艾伦展开了死斗。他们理解世界的残酷却不让自己与之一起沉沦,相信倾听与和解可以塑造新的世界。他们的德性源自于人类价值面临危机与挑战时挺身而出的勇气。
希腊悲剧中经久不衰的主题就是这两种强者之间的对立和冲突。终章的“帕拉迪岛分裂篇”和“地鸣篇”中的作为生死之交的阿尔敏和艾伦大打出手展示了这种冲突。强者之间的斗争在于争夺对于“正义”的理解,艾伦的正义在于改变民族被囚禁和猎杀的命运,将既定的命运真实的伸张,阿尔敏的正义则认为无差别的屠杀无法解决世界间的仇恨,只会带来新的地狱,人类的未来在于和解和宽恕。纳斯鲍姆在《善的脆弱性》中认为强者如果不想成为弱者和庸众的一部分,就只能付出暴死的代价。于是,艾伦与调查兵团的战友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弱者在意的是现实生活和其中具体的感受,正如在漫画137话中,阿尔敏与艾伦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吉克·耶格尔的一番对话中一样,阿尔敏不接受地鸣,他要守护所珍视的童年在黄昏中和伙伴们一起奔跑、在下雨天自在读书的午后、喂松鼠吃松果的瞬间。不甘沦为战争机器的吉克则回忆起来儿时与长辈抛接棒球的时刻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
也正是这种瞬间,最终使吉克意识到生而为人的目的不再是继续背负历史的重负与民族的存续,人类通过交流而产生的温情和连接,也足以激发沉沦与堕落的人性再次闪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发现人类历史在步入现代之后,代表着强者逐渐隐匿,弱者不断涌现登上舞台。因为艾伦式的强者伸展意志,展现作为英雄的自由和骄傲,带来的往往是专制和对于他人自由威胁。
当剧情转入“马莱篇”之后,获得始祖巨人之力得以预见未来并洞悉过去的艾伦开始了“黑化”的过程。他开始对马莱的平民大开杀戒,支持他的年轻军官形成了耶格尔派并迅速完成了国家的总体战式的战争准备,最后他不惜开启“地鸣”杀死岛外80%的人口成为世界的恶魔,迫使自己之前调查兵团的同伴杀死自己,使他们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以此达成帕拉迪岛和世界的短暂和平。更为残酷的是,艾伦已然得知自己与国家的宿命已经被锁定,甚至不惜以始祖巨人之力穿越过去,以现在的自己驱使巨人吃掉自己的母亲,甚至迫使自己的父亲为了继承巨人之力杀害无辜的儿童。艾伦并未使这个世界发生改变,甚至献祭自己的生命与人格使之成为了一场虚无幻灭的戏剧。这也使得艾伦的抉择成为了一种存在主义式的悲剧——自由遮蔽了命运的不可逃遁性,人的之为存在和自在存在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罗素认为希腊悲剧的核心在于“在荷马诗歌中所能发现与真正宗教情感有关的,并不是奥林匹克的神祗们,而是连宙斯也要服从的‘运命’、‘必然’与‘定数’这些冥冥的存在。”如果说希腊悲剧的起源来自于冥冥之中的宿命选择了克洛诺斯、宙斯、俄狄浦斯,使他们和所代表的自由意志会在不可逆的命运面前一败涂地。《进击的巨人》则表现出与希腊悲剧相同的质地,故事中的每一位主人公同样也是被命运所选择,他们奋力战斗,自以为代表的是正义与希望,却难以超脱命运的诅咒,成为他者眼中的恶魔。通过“工具人”艾伦人生悲剧地徐徐展开我们看到了一个残酷与悲观的世界,然而这个被暴力和仇恨吞噬的故事里,谏山创依旧为我们带来了无数动人闪光的瞬间——主人公们在命运面前敞开自己的勇气与德性,背负亡者的期待和生者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向虚无的历史和未来进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