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共和的历史景观

李冬君2021-08-25 17:28

(图片来源:图虫网)

【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历史上,中国文化的高峰时期,往往出现在“思想共和时代”,可为什么我们却总喜欢谈论思想者之间的争鸣与斗争,甚至青睐于把他们分裂成派系,而论此消彼长?这一思维陋习,让我们堕入观念洞穴的“漏洞”里,虽能借助渗漏的些许思想微光,发现了不同思想的关联景象,事实上,当我们走出洞穴,才真正看清滋养我们审美力的思想景观,竟是一片片由思想者开拓的共和的文明高地,而且它们分别兴起于中国历史上的不同时期。《文化的江山》第七卷终于面世了,这一卷主要展示的,就是发生在中国历史上的那些“思想共和的时代”。

我们首先要搞明白,共和与兼并不同,思想共和是在互相尊重各自思想独立的前提下,互动并存;而思想兼并则必然是一种思想与王权主义合谋,吞噬所有不同趣旨的思想同类。

在中国思想史上,并非都是王权主义,也有过思想共和。而且思想上的共和不止一次,每一次都会给文化中国的生长带来丰厚的补给。

西域:多元共和的故乡

本卷开篇第一章,便从世界文明史的角度,看那个令汤因比神往的“西域思想”之共和。

早在距今五千多年前,从仰韶文化通往马家窑,再往中亚的彩陶之路,就是一条文明共和之路。一千年后,在国家起源的入口处,青铜时代到来,青铜文化又从这条路上自西向东传来。

青铜文化类型,表现为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阶级与阶级之争。因此,在欧亚之间多有文明冲突,但到了中国西域却转向了文明的共和。因为,西域还有一条玉帛之路,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化干戈为玉帛之路,西方的青铜文化与东文化的玉帛文化在此共和。

青铜文化世界体系的形成,应该成为世界历史的开端。希腊化世界,通过这条玉帛之路,把东方汉帝国和西方罗马帝国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新的世界体系,使罗马金币与中国丝绸握手,但罗马与汉朝不能握手,中间被希腊化的中亚所阻隔。当时,只一个帝国能穿透希腊化世界的阻隔,打通这三段,那就是匈奴。

匈奴人吃了没能写历史的亏,他们对于世界历史的贡献无人称道,而通往世界历史道路的战争罪行,却要他们来担当。但凡能写史的民族,无论罗马,还是中国,都把匈奴往坏里说,却没有看到正是同匈奴人的贸易和战争,使汉帝国开启了通往世界历史的进程,并同希腊化世界的历史遗产互动,形成了新的世界体系。

汉人走向世界,走了两条路:一条是同匈奴人的战争路线,即干戈之路;还有一条,就是同希腊化世界的贸易路线,即玉帛之路,总之,还是化干戈为玉帛。

陆路走不通,罗马人尝试走海路来到中国。早在公元前一世纪,他们就有印度贸易航线,沿此航线继续东行,就进入中国南海,由此看来,罗马人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先行者。

公元166年东汉延熹九年,罗马首批特使抵达汉朝,以罗马帝国国王安敦名义向汉桓帝贡献礼物,归国时,罗马使者由济南郡出海至交趾即今越南。但历史上,从无汉使回访罗马的纪录,桓帝时,宦官擅权,内斗不已,朝廷自顾不暇,已无远略,更何况班超不再。

当时,欧亚四帝国,除了汉与罗马,还有希腊化世界的安息与贵霜,汉与其他三国皆能共和,独与匈奴征战,然匈奴欲归化者,汉也不计前嫌,大开门户,广为接纳,使匈奴分为南、北二部。南匈奴归附汉家天下,北匈奴继续与汉为敌。

引导西域思想共和的还有佛教的传播。

佛教起源于哪里?都说是印度,具体来说,是尼泊尔境内的迦毗罗卫国。公元前七世纪,释迦族以马为图腾的一支,徙入今尼泊尔与印度交界处,建立部落共和国,释迦牟尼之父净饭王,是被推选出来的执政官,并非世袭国王。“释迦牟尼”的“释迦”,为种族之姓,意为“能仁”。“牟尼”,是对人的尊称,意为“寂默”,连起来解读,释迦牟尼,就是“能仁族里那个寂默的圣人”,他姓乔达摩,名悉达多,原本是位王子。能仁族与共和国,可以说是佛教的根本。

佛教出现以前,印度已有婆罗门教为国教,佛陀出,挑战了婆罗门教的权威。佛教是个人修行的宗教,它超越了国家与民族的局限,从个体性成长为走向世界的人类性的宗教。在教义方面,佛陀有着怀抱普世价值的共和思想,以众生平等学说,冲决了婆罗门教种姓制度的网罗,闪耀着轴心期的理性之光。

希腊文化与佛教文化共和,产生了影响深远的犍陀罗艺术,犍陀罗是那个时代的共和之都,佛教中心不在印度,而在犍陀罗,希腊化世界以此为核心,佛至东土,由此起步。佛教就是从希腊化世界来到中国的。从佛教中,我们看到了希腊化的影响,佛教把希腊化的影响带到了中国,可以说,中国也成了希腊化世界的一部分。

据说,“华严大数”,是佛陀使用的计量单位,计有123个数,都是跟教义有关的天文数字,用了宇宙的尺度来衡量,有点像我们今天所说的云计算和大数据。最大的一个数,叫“不可说”,比它大的,是它的叠加——“不可说不可说”,还有更大的,是“不可说不可说转”,加了一个“转”字,就显得“佛法无边”。若放在宇宙尺度里,对于人类历史活动的纪年就不值一提了,因此,历史上,印度从未有过像样的编年史,而中国文化则相反,远离宗教趋于历史。

老子的《道德经》也以“不可说”开篇,“道可道,非常道”,就是“不可说”的意思,但老子对于数字则换了极简主义的“一是一切”的尺度,而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运算方式有别于“华严大数”。《易经》里,也有个阴爻和阳爻互动的算法,以64卦384爻,建立了一个人类历史活动的数据库和演算模式,以历史预定现实。

“华严大数”,也许受了希腊化的影响,公元前六世纪,与佛陀大约同时,有一位古希腊哲学家名叫毕达哥拉斯;另,古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告诉我们如何计算地球上的沙粒数目。佛教也有一个数跟沙有关,那就是“恒河沙数”。

有人说,犍陀罗是人类文明全球化的最早尝试,各文明于此共和,并从中受益,希腊化佛教的一个显著标志,便是向城市文明转型——走出乡村社会,走向城市文明;走出种姓制度,走向众生平等;走出宗教信仰,走向思想共和,才能结出“佛教中国化”的果。

佛教从犍陀罗至敦煌,将希腊化世界同中国式天下连接起来,以中国丝绸、印度佛教还有希腊化货币为纽带,维系着东西方横跨欧亚的一个世界格局,使之一体化,经过希腊化和中国化以后,世界历史的统一性就用佛法表达。

亚历山大东征,没能完成世界一体化的愿景;秦始皇统一天下,自西往东,到了海边,到天尽头了,也调转马头,死在回去的路上。他一死,帝国也崩溃了。但有所不同的是,中国并未解体,秦朝很快就被汉朝来取代了。大约与秦朝同时的孔雀王朝也统一了印度,并从恒河流域出发,通过弘扬佛法,开始了对世界历史统一性的追求,可阿育王死后,孔雀王朝就分裂了。

真正能表达世界历史统一性的,不是这三大帝国中的哪一个帝国,而是佛教。汉传佛教在中国思想与希腊、印度思想的共和中出现,这三大轴心期文明一体化所产生的思想,是第一次真正具有世界性的思想。在三大文明的结合处,敦煌三位一体,发出了轴心期三大文明的共和之光。

书院:思想者共和的沙龙

本卷第二章,梳理了中国本土各流派的传承与共和的思想景观。

中国的思想者共和,大多在书院里进行。书院来自书塾和皇家藏书阁,还有山林和寺院。如嵩阳书院,北魏提倡佛教时,它是寺院,唐朝弘扬道教,它变成道观,宋代理学兴起,它又成了书院。

寺院多有教育功能,一座佛寺,实为一所学校,故从两汉传入时,便汲取了汉代经学传统的师法、家法,结合佛寺清规,形成一整套教育制度和教学方法,其中有一部分,就被后来的书院采纳,例如升堂讲说和讲会制度,就从寺院进入到书院了。

升堂讲说的形式,于南朝梁武帝时就已形成,后来,便成为禅林讲经的一个定式,被书院采用。陆九渊在象山书院主讲,便是乘轿而来,以鸣鼓为号,升堂开讲。朱熹在白鹿洞书院开讲,也是升堂主讲。

自魏晋以来,僧人游学四方,寺院门户开放,形成“普说”。“普说”非正式讲经,类似于研讨会,与会者可以自由讨论。宋人将佛门“普”字辈的“普说”、“普茶”等形式引入书院,形成书院“讲会”。

唐代那些真正的思想者们,则多半没去走仕途,而是走江湖,上山下乡,在山野开宗立派,到禅宗里去了。

宋代士人认为,讲学比做官重要,这是他们的新觉悟。朱熹,自进士及第,做官不过十年,终其一生都在讲学。王安石呢,官做得够大吧?他下野时,也讲学不止。

《清明上河图》里,缺了宋代最宝贵的一样东西,那就是书院。偌大皇都,竟没个书院,看来皇城根下,还不是思想者的地盘。朝廷可以做官,但不能安身,官做不成就得走人,那就往书院去!

王安石的书院在江南,在“春风又绿江南岸”之际,回江南去。王安石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真是个文明的刺头!这话有点像尼采说的“上帝死了”。有了这三条,天命、祖宗、人言,中国文明的三大禁忌都被他破了。近代梁启超以变法重启王安石,把他当作走向新中国的先驱。

那时,二程以书院私学抗衡王安石的官府新学,做一个民间思想者并没有召来迫害,王安石是宽容的。真正的思想者,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坚决捍卫对方的言论自由。当年“乌台诗案”,苏轼身陷囹圄,王安石虽被罢相,也上书神宗,要救他这位政敌。为政可以持不同政见,但做人要坚持共同道义。

自黄州归来,苏东坡也理解王安石,两个伟大的思想者,政见虽有不同,但他们的精神却在超越政见的最高境界上和解了。当王安石再见他时,就惊为天人。而苏东坡重读王安石,就恨不得要去追随,诗曰:“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与司马光相从,那是政治上的相从,而他与王安石相从,则是超政治的精神相从。如此相从,昭示了一种新气象,即思想者的共和气象。安石去世,追赠太傅,他为皇帝代笔,对王安石作盖棺之论。制文一出,人人都说好,连恶毒咒骂王安石的人都无话可说,它之所以能超越所有对立和分歧,就因为觉醒了思想者的共和意识。不用说了,荆公在天之灵,肯定在感激这位“共和”知己。

王安石生前,已将其读书、讲学之半山园以及附近数百亩地,都捐作寺院,此举表明他对儒道释思想共和的认同,对于新学的失足似乎有所反省。佛教入中土,同时相遇了道家与儒家,至此由融合走向共和。

南宋时,鹅湖之会,又成为中国思想史上“思想共和”的大事,是中国学术转型一重要标志。吕祖谦与朱熹和陆九渊兄弟,定了个思想之约,到此相会,辨朱陆异同。陆氏三兄弟,亦从江西金溪赶来,赴鹅湖之约,履思想共和。

第二次鹅湖之会,由浙人陈亮发起,辛弃疾做东,邀了朱熹一起来,可朱熹借故未来。何故之有?曰:菊花菜。朱熹说,菊花菜熟了,就得赶在这个时令吃。其实,朱熹还是想往儒家圣人路上走,不想与陈亮、辛稼轩这种具有英雄性格的豪杰“共和”。

中国思想史,以话语形式来区分,可分为三个时代:百家争鸣时代、名士清谈时代和先生讲学时代。争鸣基于学派,清谈表现自我,讲学传道授业。

争鸣,“定于一”,就像上战场,孔子诛少正卯,孟子辟杨墨,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攻五蠹,都想独揽思想领域的话语权;清谈,则是以“雅集沙龙的方式,各说各的话;而讲学,不是个人发言,要有书院。杜甫诗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想必也指书院。

有宋一代,儒道释思想共和,突破了先秦诸子“定于一”的思想禁区,打开了汉唐以来经学独尊的“大一统”樊篱。

从佛寺到道观,再到书院,如此变迁,可见三教共和有着历史因缘。而书院制度,除了儒学本身,兼采禅宗丛林、道教宫观传法,表现出共和特征。其一,书院采取讲会制度,请不同学派、观点的学者来会讲。其二,书院办学,实行门户开放,有教无类,不受地域限制。其三,书院教学采用问难讨论方式,实行自学与导师相结合。这三点,作为教育方针,是二程在嵩阳书院定下来的,简言之,便是思想共和、开放办学和自主学习。

后来,朱熹又在白鹿洞书院为书院定学规为“五教之目”,不过,这一套体系,是为“做人”设计的,不是用来“求知”的。所以,与柏拉图学园倡导数学以求真理那一套,是不一样的。

真理与天理不同,天理是前提,就在那里,而真理要去发现。除了用思想去发现,还要以实验和信仰来证明。以实验来求证的,便是科学;以信仰来求证的,即是宗教。

书院,是思想者的家园。思想共和,是共和国的根。文化中国在,书院就在,书院在,思想者就永不败。统治者有王朝,思想者有书院。书院,是开放社会的标志,是思想者的共和国。书院里,有自由的思想和独立的精神,还有共和的制度与生活。

蒙元时期,书院官学化作为蒙元一朝的基本国策,其始作者,就是忽必烈。把书生都送进书院,免得来与元军抗争,这真是一大法宝,立见奇效。窝阔台和蒙哥时期,宋人之于蒙元,多有抗战,少见降者,而到了忽必烈时期,宋之降官降将明显增多,最后,连皇帝也降了,蒙元给了他们一个投降的去处,那就是书院。

宋元时期,民间话语权在戏剧舞台上获得了表达的空间,与官学化的书院对应“共和”。

勾栏瓦肆,结彩开张,衣冠粉黛已登场,正上演着宋、元杂剧。悲欢离合还没完场,一转眼,便脱掉宋、元戏服,换了明朝装。王朝如衣裳,换了秦汉换魏晋,换了唐宋换辽金,换了辽金还要换宋元。到了明朝,朱家皇帝穿上龙袍,戏依旧,还是民间归民间,但是变了调换了腔。

宋元戏说,都出自书会,从南戏到北曲,均由书会才人主笔。就大体而言,进了科举的门就成为士人,进不了的,就去做才人。文学史上的元曲四大家,都出在书会里,王国维写《宋元戏曲史》,对元曲评价极高。

元初科举未开,当时读书人有两个去处,一是书院,一是书会。去书院的,要代圣人立言,等待朝廷召唤;去书会的,要为百姓发声,从市场经济里找饭碗,如那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的关汉卿。

西方悲剧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古希腊的命运悲剧,还有一种是莎士比亚以来的人格悲剧。《窦娥冤》不属于这两种类型,我们认为,它属于一种中国式的权力悲剧。关汉卿虽然混迹江湖,却未能从江湖中替窦娥找个出路。

到了元朝末年,施耐庵写《水浒传》,想为窦娥指一条出路——水泊梁山路。这是一条招安之路,一条死路,为一个忠义的理由去死,让英雄杀英雄,豪杰打豪杰,富甲天下的宋何以亡?亡就亡在,它有一个专门消灭英雄豪杰的制度安排,而宋江就领着他的108位弟兄进入了这样的制度安排。施耐庵在《水浒》里没有找到出路,再与同学罗贯中共写一部《三国演义》,轻“忠”重“义”。一部《三国演义》,价值理性在于“义气”,工具理性在于“用计”。

耶孔:中西文化的会通

儒释道共和之后的中国本土思想,能否再与西洋思想共和呢?是为本书第三章之核。

蒙元帝国,是打破了农牧分界线的农牧混合型文化。

马可波罗是基督徒,他来到中国,用一个基督徒的眼睛,看到了一种与基督教完全不同的新型的城市文明,他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人文主义学者,不知道该怎样为亲眼所见的文明样式命名,他在《游记》里甚至称南宋为“蛮子国”,称江南为“蛮子省”,这显然是用了蒙古人的口吻,正如南方人称蒙古人为“鞑子”。

马可波罗之后,欧洲进入文艺复兴时代,中国也在复兴中。与欧洲文艺复兴同时,中国也产生了一个重要的思想成果,那便是理学被官学化以后,王阳明心学在中国民间的发展。

如果马基雅维利来到中国,他会遇到谁?一定是王阳明。他们是同时代之人,见了王阳明,他一定会问“心”吧?可西方思想库里没有“心”这个概念,他很可能听不懂“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那样的说法,对于“理”,他或许还能用逻格斯或绝对理念来理解。在西方传统里,思想是头脑的必要功能,是纯然理性的事情。

西方哲学是理性思维结的果子,而中国哲学,则是灵性思维与理性思维相结合的产物,天人感应,天人合一,都含有灵性思维,“吾心即是宇宙”,便是灵性思维的理性化,哲学之中包含了神话,朱熹在理性上做了努力,被陆九渊一句话就问倒了:尧舜读什么书来?无书可读,只能读“吾心”,发明本心。

王阳明,以陆学为本,兼收朱子晚年定论,调和朱陆,自成一家。在“致良知”中,强调了理性思维对于发明本心的作用,使心学从陆学转向王学,成陆王心学了。

如果马基雅维利再次相遇了王阳明,接下来他还会问什么?或许,他会问“圣人”,为什么要做圣人?这也是西方没有的。

西方文化教人做公民,中国文化教人做圣人,做人不太一样。做公民,是在国家的制度安排里给个人一个定位,以个人权利来表达国家的意志,而做圣人则非以个人为本位,要以天下为本位,以天下为己任。

西方文化立人,有个大前提,那就是上帝。对于人性的看法,跟原罪有关;中国文化立人,也有个大前提,但不是上帝,而是天地,人为天地之心,立人,就是“为天地立心”。上帝是人格化的,天地是自然化的,这就决定了对人的看法:人是被上帝创造出来的,还是自然的产物?对此所作的不同回答,就形成了东西方迥异的文化。

王阳明的思想路线,没有通往个人权利,而是另走一路,走向个体人格,其政治路线也没有通往“三权分立”,同样,也是另走一路,走向了“内圣外王”。

个人权利,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短板,在君子小人之辨中,被列入小人范畴。儒家文化的理想国,是“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君子人格共同体,但政治上的小人,又不像军事上的敌人那样分明,所以,战胜小人,不能用兵法,而要用心法。

中国“近代性”的由来,其来有二,一自外来,一由内起。外来者,随通商、传教而来,为外因;内起者,有书院和民间海权,与外来相应,而为内因。我们常说内因决定外因,但事实是,外因主导了“近代性”。

以“近代性”眼光来看中国近代史,我们首先看到了传教士。

有人说,利玛窦在肇庆相遇了汤显祖,我们在书里做了详尽的考证,支持这一说法。汤显祖化作柳梦梅从岭南回归江南,他在澳门,见识过城市、港口、帆船和洋人,还有教堂和传教士。通过利玛窦,汤显祖敏感到一些由葡萄牙人带来的欧洲文艺复兴的宫廷文化气息,对他有所启示,亦有所不适。

有人拿他来与莎翁相比,其实两人貌合神离,除了是同时代人,又在同一年死去,还有就是都采取了戏剧化的写作方式,此外,他们再无相似。虽然都写戏剧,但一个是以戏剧化的思想家来写,一个是以纯粹的戏剧家来写,就戏剧的本色行当而言,莎翁显然更拿手,但从戏剧的思想性出发,汤显祖似乎有着更为深远的追求,莎翁之剧,以常识写出普世价值,而汤显祖则从入世写到出世,建构了一个宏伟的传奇式的思想体系,在这方面,他的“还魂记”,更像是诗人歌德的诗剧《浮士德》,在天理人欲之间,吾心飞翔。

作为陆王心学传人,他没有开创个学派,也不太去讲学,却在天南地北间拥有了一座又一座中国梦的戏台,于古往今来时,绵延了一代又一代观众和读者。

心学,从创始人陆、王二人开始,就有着异端气质,最具异端的是李贽。李贽与利玛窦交往,是因为利玛窦的《交友论》,对于利玛窦带来的西学除了有几分警惕,并没有多大兴趣。而张岱在《石匮书》中为《利玛窦列传》,就比李贽说得要清楚。

中西会通、孔耶同源等问题,李贽没有想过,要等到徐光启出来,才能总结。这在利玛窦,不过一种传教策略,在中国,则引出了一场学术范式的变革。

利玛窦到中国来,成为了中西交通史上的一件头等大事。那是因为他碰到了徐光启,若无徐光启,他不过就是一位写过《交友论》的传教士,有了徐光启与他互动,他才有了中国思想史的意义和文明转型的价值。

徐光启,在遇到利玛窦之前,是一位在乡间教书的耕读儒者。论史笔、文笔、诗笔,哪能跟李贽和汤显祖比?当他碰到了上帝几何学,他的学术路径才大变,科学写作的自觉,从徐光启开始,他超越沈括成为中国第一。

为了说明徐光启,陈乐民先生拿同时代的英国人培根来跟他做对比,陈文中,列举了伏尔泰、康德、马克思等人对培根的评价,那时的培根,正处在欧洲古典科学向近代科学转型的关键点上,而培根就在这关键点上脱颖而出,成为了如美国人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所说的“科学范式”的革命家。

培根的革命性,主要表现为两点,一在哲学思想上,从思辨哲学转向实验哲学;一在思维方式上,从演绎法转向归纳法,他把这样的“范式转移”,比作大航海时代的欧洲人从地中海进入大西洋,进而发现新大陆,他自命为发现科学新大陆的哥伦布。

当培根从希腊人的古典范式转移时,徐光启却正在利玛窦的引导下进入,这也有点像利玛窦在中国的情形,当利玛窦步入儒学门槛时,心学正开启范式革命。

近代以来,我们对于西学的态度多半在科学技术和政治观念的引进,而于科学方法论以及学术命题却缺乏足够的耐心。因此,对于利玛窦在科学传教中传播西洋学术范式和思维方式、以及徐光启的敏感接应,应给予重新评估。

汉唐以来,佛教的传入,曾带来过一次古代学术的变革。明清时期,基督教传入,则带来了另一次近代性的学术变革。

西洋文明,究其根柢,在于古希腊哲学和希伯来神学,徐光启在利玛窦的引导下,一举足,便踏在了西洋思想的奠基石上。徐光启已认识到,西洋人“格物穷理”,“格”到深处,要以几何学为根本,中国没有几何学,所以,王阳明“格”不下去,使心学究竟终归于禅。而徐光启则不然,因其掌握了几何学,而使“格物致知”,能别开一面,开启新的格致之学——科学。

徐光启通过《几何原本》领悟了基督教,赶上了欧洲文艺复兴思潮,所以,他领悟的是欧洲文艺复兴中的基督教,而非中世纪一神教原教旨基督教。利、徐二人合作翻译《几何原本》,不光是对于中国科技史的贡献,也是对于中国思想史的贡献,更是对于汉语写作的贡献,翻译过程,是个思想共和与文明会通的过程,是用汉语探索古典科学范式深入二希文明的过程。

徐光启入教,是思想入教,而非信仰入教。其入教有两条路径:一条是“孔耶同源”,第二条是“补儒易佛”,是以西学取代佛学来补充儒学。翻译《几何原本》,是世界思想史上东西方文明的初次合作,利玛窦与徐光启,两位思想的巨人在中国握手了,以中西会通的科学范式,为中国近代史开了头。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7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