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里的乱世英雄美学

李冬君2021-11-01 15:30

(电视剧中曹操的形象  网络图片)

【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从清议到清谈

清议,是以个体人格谈政治,表达儒林正义和经学宗旨。清谈,则是对个体人格作反思,从国家观念回到自我意识,不以经学为归依,而以玄学为旨趣,所以在五经之外,又立三玄——《老子》、《庄子》和《周易》。

汉末,王朝在瓦解,个体无所依,当然也就没了束缚,但人心要有安顿。于是,自我意识便觉醒了,从周孔之教里跑出来,跑到庄子那里,以自然的方式追求自由意义。这一跑,就从清议跑向清谈,从汉末跑到魏晋了,中间有个过渡阶段,就在这个阶段里,清议未歇,清谈方兴,道德英雄主义一而再地受挫于东汉以来的党锢之祸,致使高尚不举,而卑鄙流行,当“高尚成为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作为卑鄙者的通行证”时,君子已难容于世,英雄也转化为小人了,君子英雄主义式微,小人英雄主义兴起,代表人物是曹操。

陈寅恪说《世说新语》是“清谈全集”,其中三十六门,没有一门是谈玄的,都是些片言只语的荟萃,收集了灵光一闪的行思,要能出人意表,还要发人深思,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玄味,使言行流彩溢翠,就如同烧菜,要放些许味精,令人回味。

因此,清谈没有长篇大论的玄思,也没有你来我往的思辨,连自言自语的问答都放弃了,但要有味道,能同时启迪人的心灵和眼球,相似的言行,我们在战国时期齐人的隐语中见过,诸如“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之类语式,就被《世说新语》装进了新的历史内容,因此,对清谈语式探源,可上溯齐人隐语,但这只是清谈语式的来源之一,最正宗的来源,当然就是《庄子》,《庄子》中的庄子与惠施之辨,就是最高级别的清谈。

清谈以审美优先

《世说新语》里,有多处提到曹操,将他作为小人英雄主义代表。《识鉴》门中,说曹操年少时,太尉乔玄赏识他,对他说:天下就要乱了,群雄虎争之时,能拨乱反正的人就是你啊!你是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据说,乔玄还让曹操去走许劭的门路,许劭对他的评价跟乔玄差不多,从此,曹操便闻名于世了。这样的评价里,已经放弃了对于道德人格的要求,与汉人的清议迥异。《容止》门中,有“魏武将见匈奴使”一节,曹操自以为形像欠佳,不足以服远国,便请美男来顶替,他自己握刀旁立,接待完毕,派人私下去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魏王高雅,望之非常,然身旁握刀人,才是真英雄啊!曹操闻此言,立即派人追杀匈奴使。他可不能被人看破,能看破他的人,跟他一样,也是高人,这样的人,即便为他所用,他也得防着,更何况还是他国之人或他的敌人,所以,他要派人去追杀。

《假谲》门中,有好几条,其中一条,说曹操年少,性喜游侠,曾同袁绍一起,窥人新婚,潜入人家中,夜呼“有偷儿贼”,待家人都跑出去捉贼,他们便趁机而入,拔刀劫持新娘,然后逃出,两人迷路,陷入荆棘丛中,袁绍左右为难,进退不得,曹操却没施援手,反而大叫“偷儿在此”,袁绍一听,大惊,不顾一切地跑出来,才得以幸免。

由此三条,我们可见东汉末年风气转变,清议的道德底线,沉底沦陷。

曹操那厮,不以“奸贼”为耻,反以为荣,滔滔君子小人之辨,至此告一段落,管他是君子英雄,还是小人英雄,只要是个英雄就行。对于英雄的评价,可以不问是非,不管对错,不辨善恶,只用审美标准,不用道德标准,不搞政治挂帅,惟以审美优先。

但审美也有等级,形美不如神美,曹操接见匈奴使者,自以为形美有欠,便找个替身,但他还是那么英气逼人,压倒了俊男的形美,这种帝王气象的反差,连匈奴使者都下意识的感受到了。对于做贼,也同样可以不论做贼是好是坏,却要比做得好与坏,连做贼,都要做出个可供审美的价值,不能像袁绍那样狼狈,而要像曹操那样洒脱。

稍有法治观念,就该知道做贼是犯罪,尤其盗劫新娘,更是罪中之罪。至于曹操本人是否真有其事,已很难说,但就大体而言,似乎就应该是这么个样子,拆了名教的篱笆,就把英雄主义的犯罪美学和暴力美学都释放出来了,作纯自然的观照。

《世说新语》就是这么做的,它是展示时代风气的一面旗帜,上面飘扬着“自然”二字。名教当然要分是非、对错、善恶,而自然却无此分别,人之所为和人之所欲的一切,都是自然,只要回到自然中去,一切分别,都可以忽略。可曹操还没有回归自然的想法,他那蓬勃的人欲,还表现为“宁我负天下人”的英雄气概,尚未能以名士风流化解。

乱世魏武挥鞭

人性之悲凉,从魏武挥鞭开始,从挟持新娘的游侠少年走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乱世英雄,在展示一种冲决网罗的权力意志的通史,还有一种充满率性之美的诗意,当他北征乌桓之时,东临碣石,观沧海而放歌,真乃美的歌者,天命战士。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钟嵘《诗品》说“曹公古直”,“古直”二字,如参天古木,语甚悲凉。古今王者诗,未有过之者,刘邦天然,汉武率性,都不如曹公古直。

1700年后的某一天,诗人毛泽东也到此一游,遇大风雨而咏,曰: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一比较,就懂得何谓“曹公古直”了。所谓“古”者,以四言诗,为《诗经》体,所谓“直”者,将眼前景,直接取来,当下即是。取景时,由近而远,由小而大,没有让自我意识跑出来调度眼前景,而是退隐到景里面,任其自发地呈现本色。直到诗尾,他的自我意识,才从辽阔而深邃的静穆里咏叹: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我要歌唱啊,多么幸运,我将承受天命!

只此一声,便震撼古今。毛泽东犹有余音,思接千古,自铸新词。他从一开始就让自我意识跑出来说,这就不是“古直”一路了,而走的是宋人豪放派路子,如苏轼“大江东去”,从头到尾,都在述说情怀。毛词也写景,但他不取眼前景,而是取他要述说的情景,“大雨落幽燕”看似写景,其实,那是一声喟叹,“幽燕”二字,既指出了当下所在,亦述说着古往今来。

“幽燕”,不仅为地名,更是文化中国一部分,在“司马迁线”上,自有其悲凉的美学意味,加一“落”字,顿生沉郁,又以“白浪滔天”提起,而具抑扬之姿。毛词谈古今,“往事越千年”,而曰“魏武挥鞭”,以其战徐州,取黄淮,搞定秦岭淮河一线;战官渡,定幽燕,收拾龙门碣石一线……从碣石归来,魏武快马加鞭,奔向江南。然而,这一鞭,抽得马失前蹄,一代英雄曹操在江南失足了。

应了《短歌行》里的一句诗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其来也,鞭指云外,何等豪迈!其去也,魂销江南,仓惶北归,回到黄河边。归来后,曹操给自己封王,将最后一鞭挥向匈奴。匈奴最后的单于——呼厨泉单于,被他召来,留在身边。而将匈奴之余,分为五部,每部设一都督,由中央直属,“单于”从此就被取消,立国约430余年的匈奴火炬,就这样,被他彻底熄灭了。

他还想挥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可他毕竟老矣——“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禅让是审美政治

曹操将天命的鞭子,传给了儿子曹丕,儿子接着挥鞭于乱世,但没有挥向江南岸,而是挥向“建安”。“建安”,是汉献帝年号,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年,曹丕终于篡了汉。

篡汉而立,名曰“禅让”,“禅让”的逻辑在哪里?曹丕想起了洛阳太学,太学是出逻辑文案的最佳人选。可惜,董卓之乱后,太学被一把战火,连同整个洛阳城一起毁了,大雅不作,国运沉沦,百废待举,维此为大,他要重启洛阳太学,先把文化中国立定。于是,曹帝开始清理太学废墟,补石碑之缺,备博士员,招收弟子。

曹操出身于太学生,参加过当年的太学生运动,可他为什么没来复兴太学,反而要等到儿子曹丕来做这件事呢?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威权出自天子授予,无须为自己建立正当性,而曹丕做了皇帝,就不能不考虑正当性问题,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回到文化中国去,复兴太学,树立文化中国的标志。

那时,魏、蜀、吴三国分争,王朝解体,但中国还在,作为三国的一个共同基础,仍然具有统一性,那统一意识,就来源于文化中国,而其标志曾为洛阳太学。所以,复兴太学,不光是获得逻辑的正当性,还是确立国家正统性的手段,在实现国家统一的战争中,要从政治上抢得先手,占据主导地位。曹丕,原本就是建安文学中人,素有文化中国的抱负,他开口尧、舜,闭口舜、尧,意在以尧、舜之道,采取禅让的方式,本着文化中国的依据,让代表道统的太学来宣布他的正当性。

在曹丕之前,王莽禅让过一次,搞了个新朝,很快就失败了。跟王莽相比,他算得上一位成功者。他的成功,还刺激了司马氏家族,曹丕以禅让对付汉室,司马氏就用来对付曹家,尧舜之道似乎比汤武革命好用得多。禅让之后,又来扩充太学,天下响应,地域之广,“东越于海,西及流沙”,人数之多,应召而来者,“万有余人”。

不以制度来确立禅让的正当性,却以禅让的方式来获得合法性,让世袭制穿着禅让的外衣出场,这也许就是禅让的异化吧。曹魏政权,禅让于汉,可没过多久,就被司马炎禅让了,西晋代曹魏,建立了统一王朝,为了防止被他人禅让,晋武帝分封了许多王,结果呢?武帝一死,就起了八王之乱,接着,便是五胡乱华,很快,西晋就亡了。

建安风骨的异化

正是在异化中,英雄主义的建安风骨转化为名士风流的魏晋风度。“建安”,是汉献帝的年号,那个时期,都是曹操在主导。在政权建设上,曹操搞了个与儒家名教无关的实用主义的刑名政治,使政治少不了血性,又充满了血腥,在文化建设上,则搞了个建安文学。

曹操本人虽是一代文豪,有些诗篇传世,但他留下的文章却不多,影响大的有《自明本志令》和《求才令》,前者,为他自己辩解,其中提到,这天下,若无他,还不知有多少人要称帝呢!所以,治国平天下,还得靠他。后者,有三篇,即求才三令。

第一令,即“唯才是举”令,他说,能与贤人君子共治天下,那当然是幸事,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求者惟才,“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

第二令,他强调了“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而乱世则以进取优先,为此,他还举了陈平、苏秦两个例子,说陈平行为不端,却能定汉业,苏秦不守信用,但能助弱燕,求才不分君子小人,有用就行,使“士无遗滞,官无废业”。

第三令,他列举了历史上许多“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但都“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者,指出:求才,哪怕“不仁不孝”,只要“有治国用兵之术”就行。

求才三令,虽未否定君子,但已将君子束之高阁,放了小人出来大行其道,不管有德无德,只问有才无才。不过,小人也要有英雄成色,要能治国用兵,替他打天下。其实,对照曹操本人,他就是《求才令》的一个样本,他以自我为标志,为一个时代制定了人才标准,他要超越君子小人之辨,开辟出一个属于自己的英雄时代。

但那样一个时代的兴起,却非他一人之力。在他之前,已有王充《问孔》、《刺孟》,作了他的思想解放的先驱,《论衡》里,更有一篇《自叙》,早已发了“不仁不孝”的先声。不过,王充只是个思想者,充其量也只能影响其读者。可曹操就不同了,他以政令的方式,将“不仁不孝”发布出来,并宣告天下,敢如此宣言者,惟曹操为余一人。

可那个时代,却随着他的逝去,而逐渐消失了。当他的儿子曹丕,从他的接班人,一步步迈向帝位时,他必须盯着上家防下家。上家是谁?当然是汉献帝,他得盯着。下家呢?便是他的弟弟曹植,他也得防着。在这样的盯防格局里,英雄难免气短,损了驰骋的马蹄,折了奋飞的鹰翅。

《白马篇》,是曹植追随父亲征战的战记,是英雄时代的诗性标志,那英雄气概中,洋溢着一个美少年的青春气息:“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那游侠少年,已脱了绿林刀客的习气和江湖浪子的率意,他一出场,就是一名驰骋疆场的国士,“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就像当年霍去病那样,战如电掣,征似风驰。

可就是这样一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美的战士,在曹丕兄治下,写出了绝望的《七步诗》,《世说新语·文学》里,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说曹丕要曹植七步作诗,且以刑法督之,曹植应声为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当年白马游侠儿,诗酒风流美少年,竟衰落至此,那不仅是英雄在凋零,更是一个时代在落幕,阮籍喟然而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那时,欧亚帝国俱往矣,丝路上,罗马、安息、贵霜、汉朝四大帝国相继衰亡。然而,汉朝亡了,中国未亡,王朝中国解体了,文化中国生机依然,四国中,惟有中国还在,这就如同当年四大文明古国的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都已消亡,而中国还在一样。文化中国有着很大的回旋余地,它不会随着一代王朝和一个国家的消亡而消亡,历史进入三国时期,但中国依然统一,那是在文化中国基础上的统一,显示着统一性的历史大趋势。

乱世英雄美学,在历史的统一性中得到充分表达。曹操以官渡之战,统一华北和中原,又以赤壁之战,败退江南。一进一退,一胜一败,都别具英雄情怀,都是对历史统一性的表白。儿子曹丕,终结了老父的英雄情怀,他的战场转向了宫廷。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7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