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欧洲的异乡客

张子恺2021-12-06 13:57

(巴塞罗那圣家堂  图源: IC Photo)  

张子恺/文

2019年6月7日,位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圣家堂官宣:已持续修建超过137年的大教堂,将有望于2026年正式竣工,以向其设计师安东尼·高迪逝世一百周年致敬。对于全世界的历史文化和建筑爱好者而言,这无异于又一个“有生之年”系列,毕竟,相比于从未完工的苏格兰国家纪念堂和横跨六百多年的科隆大教堂相比,圣家堂给了我们绝大多数人见证奇迹的时刻。截至2021年,包括圣家堂在内,西班牙所拥有的世界遗产数量已达49项,仅次于意大利、中国和德国,与法国并列第四。

然而,与西班牙在当今世界的文化影响力而言,中国人对西班牙历史文化的认知和体悟却极不相称,对大多数中国读者而言,这个以斗牛而闻名的国度似乎成了最熟悉而又陌生的“外国”之一。美国学者约翰·克罗的《西班牙的灵魂:一个文明的哀伤与荣光》无疑是一部行云流水又深入浅出的综合性佳作,在约翰·克罗饱含深情的笔触之下,一幅纵横两千年的美妙绝伦的西班牙肖像画在读者眼前缓缓展开。

伊比利亚:诞生之初,即成传奇

今天的“西班牙”一词对我们理解她的起源并不能提供太多帮助,这个词不可避免地引起误解,似乎政治意义上的西班牙由来已久,她的统一更是其来有自。众所周知,对于欧洲诸国而言,每家都会有一个不那么安分、且时刻跃跃欲试闹着独立的地区,例如苏格兰之于英国、布列塔尼之于法国、巴伐利亚之于德国,或者西西里之于意大利,这样的名单还可以列得更长,我们点到为止,上述地区即便不谋求政治独立,至少也会在尽可能的限度内,追求其传统文化和语言的独特性。对西班牙而言,最糟糕的莫过于,这种地方本位主义绝不限于某一地或某一时,纳瓦拉和阿拉贡对法国的认同可能大过对卡斯蒂利亚的认同,以巴塞罗那为中心的加泰罗尼亚,在历史上曾长期与意大利南部诸王室保持密切联系,而对西班牙南部的安达卢西亚来说,“海格力斯之柱”直布罗陀海峡,从未能阻隔她与北非的紧密纽带,古老的谚语再贴切不过:非洲始于比利牛斯山。在这种情况下,为现代西班牙语“定型”的卡斯蒂利亚,从未取得过法兰西岛在法国、英格兰南部在英国或拉丁姆在意大利的那种压倒性优势,诚如约翰·克罗所言:“西班牙的地理统一是一种幻想”。虽然在古人眼中,西班牙的形状就像平铺在阳光下的公牛皮,但从后来的历史来看,伊比利亚的半岛特性并不必然使西班牙浑然一体,半岛内部地理上的复杂性甚至远超其与外部的联系。

然而,统一的西班牙终究诞生,属于她的传奇才刚刚开始。在这样内部充满持续张力的土地上,人们最终还是通过“再征服运动”用强力将国家凝合起来,这个过程前后延绵七个多世纪,它也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西班牙精神的底色。虽然再征服运动始于半岛北部阿斯图里亚斯山区里的弹丸小国,直到今天,“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公主)”依旧是西班牙王储的专属头衔,但不可否认的是,卡斯蒂利亚的领导性力量在13世纪后加速了收复失地的进程。卡斯蒂利亚的国名来自遍布其全境的城堡,这些城堡修筑于对抗摩尔人的前线,事实上,它们构成了伊比利亚基督徒收复失地的巨型边疆,直到今天城堡图案依旧是西班牙王室纹章的核心元素。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卡斯蒂利亚也暗合了整个伊比利亚半岛的姿态,克罗在本书开篇即描绘道:“西班牙就像一座从海面上升起的宏伟城堡,全境四面环山,在这些高耸的花岗岩墙内是城堡的庭院——卡斯蒂利亚的广袤高原”。在中世纪盛期的数世纪中,对绝大多数欧洲人而言,卡斯蒂利亚就是西班牙的代名词,西班牙最为举世闻名的两大文学巨著《熙德之歌》和《堂吉诃德》也都源自卡斯蒂利亚。

1492年,伴随着穆斯林在半岛上的最后据点格拉纳达的陷落,伊莎贝拉和斐迪南宣告再征服运动的完成。然而,此时的西班牙早已不再是711年灭亡的西哥特王国的延续或重生,伊斯兰文明数百年的浸润,赋予西班牙无法磨灭的印记,当她重回欧洲基督教世界之时,却发现自己在许多方面都格格不入。同样在1492年,哥伦布率领船队扬帆起航踏上发现新大陆之旅,世界历史即将为此而改写,西班牙也即将迎来她的高光时刻。

日不落的荣光与哀伤

很少有哪个民族像西班牙这样,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以看似毫不费力的方式登上世界的王座:15世纪末的西班牙刚刚完成统一国家的构建,短短半个世纪间她便成为主宰大半个地球的“日不落帝国”。今日举世皆知的“日不落帝国”——大英帝国只是另一个“日不落帝国”在19世纪的增强版,“日不落”这个表述本来是西班牙语,出自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1520-1556年在位)的那句“在朕的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无论人们怎样看待这个日益远去的帝国,都无法否认它是西班牙历史上最永恒的主题之一。

毫无疑问,查理五世的帝国是欧洲自查理曼以来最伟大的帝国之一,在他的治下,西班牙首次汇入到欧洲政治的主流之中,然而,却是以一种悲壮的方式。这个帝国虽然空前庞大,看似令人生畏,但却无比涣散,查理本人从父系而言是德意志血统,他在佛兰德奢华的宫廷中接受教育,对外祖父母所赋予他的西班牙即便谈不上厌恶,至少也没有丝毫兴趣。虽然查理统治时期也是西班牙在新世界迅猛扩张的阶段,这个时代与科尔特斯、皮萨罗、瓦尔迪维亚、门多萨和克萨达等等众多殖民者相联系,几年之内便使西班牙在中南美洲攫取了数十倍于本国领土的殖民地,但是,西班牙在查理五世的欧洲战略中究竟占据着怎样的地位,深远影响了未来数世纪西班牙的命运。

对于查理而言,西班牙是确保美洲黄金白银源源不断流入欧洲的“漏斗”,这看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是支撑他在欧陆重建帝国野心的关键资源,他的军事行动无不指向某种普世性的理念——一个宗教、一个帝国、一个皇帝。然而,提香那幅著名肖像中的皇帝身穿铠甲,骑着骏马,像堂吉诃德一样准备朝全世界出击,他所有的激情和抱负,最终也像堂吉诃德那样化作虚幻,他执着于和新教诸侯的不休缠斗,却不曾发现、或许也不愿正视这些所谓的“妖魔鬼怪”不过是郊野上的风车。在一个前所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在欧洲重现帝国的迷梦,就如同堂吉诃德满脑子的骑士传奇那样虚幻,而身陷这样的世界中,16世纪的西班牙将如何自处?又将走向何方?她被无情地卷入燃遍欧洲的战火之中,她的一切思想与感情、一切抗争与荣辱,都被这位外国君主裹挟于战车之上。

曾经的中世纪欧洲,其历史的两大动力是战争和宗教,而在西班牙,这两股动力融合在一起——宗教战争,从再征服运动到驱逐犹太人,从反宗教改革再到异端裁判所,在其历史的每个重要关头,都无不体现着两者的高度统一。然而,16世纪的欧洲局势,无疑彻底地击碎了西班牙的梦想:当新教的施马尔卡尔登同盟与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1515-1547年在位)联合对抗查理五世时,同为天主教徒的法王与皇帝彻底撕裂了宗教认同的遮羞布,而法国与奥斯曼土耳其的结盟,则更是近乎于“和魔鬼做交易”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正日益逼近,在这个时代中,宗教纽带不再成为追求战略利益的羁绊,王朝血亲再也无法阻止民族国家间的恶战。如果说对其他刚刚走出中世纪的欧洲国家而言,这种状况还需慢慢适应,那么对西班牙来说,则是一个完全无法理解也永远不会融入的世界,两者的距离丝毫不亚于天堂和地狱的距离。她的物质财富早已由穷兵黩武的战争和穷奢极欲的贵族流向西欧各国,唯独自己两手空空;她的精神财富早已在延绵不绝的宗教争端和毫不宽容的社会张力中耗尽,仅剩干瘪僵硬的躯壳。

从沉沦年代到回归欧洲

如果我们就此认为,西班牙即将进入漫长的临终阶段,那便是大错特错了。西班牙民族的惊人的韧性在这里显露出来,实际上,在查理五世之子腓力二世(1556-1598年在位)统治下,西班牙成为欧洲第一个全球范围的霸权,虽然1588年“无敌舰队”之战打破了西班牙的神话,但属于她的黄金时代远未终结。然而,与欧洲其他具有明确时间段限的国家相比,西班牙“黄金时代”的边界尤为模糊:西班牙人自己常将伊莎贝拉和费迪南时期称为黄金时代,彼时的西班牙拥有无限的潜能;而外国人普遍相信,查理五世及其子腓力二世时代才是西班牙历史的巅峰。不过还有另一层意义上的黄金时代,其时限与上述两种说法都不完全重合,这便是西班牙文学和艺术上知名的“黄金时代”。之所以出现这种多重变奏,从很大程度而言,源自西班牙民族对自身历史的认知与他者话语体系的巨大反差,而17世纪以来西班牙动荡不安的国运,更加深了两者之间的鸿沟。

如同冥冥之中的宿命,腓力二世于1598年去世,也一同带走了传奇的16世纪,西班牙逐渐从世界的王座上跌落下来,17世纪便在这样的氛围中开启。他的后继者腓力三世(1598-1621年在位)、腓力四世(1621-1665年在位)和“中魔者”卡洛斯二世(1665-1700年在位)的统治漫长而沉闷,哈布斯堡王朝也在18世纪的门槛上不光彩地终结了。然而,西班牙文学艺术的黄金时代悄然来临,它以米盖尔·塞万提斯(1547-1616年)和洛佩·德·维加(1562-1635年)两大文学巨匠为肇始,艾尔·格列柯(1541-1614年)、委拉斯开兹(1599-1660年)以及牟利罗(1617-1682年)三位杰出画家与之齐头并进,18世纪波旁王朝入主西班牙,与他们的法国堂兄弟们不同,西班牙的波旁君主对文学和艺术并无多少兴趣,他们的宫廷虽不似腓力二世那样死气沉沉,却也对娱乐和庆典保持着距离,在这看似平庸的18世纪,西班牙仍诞生了蜚声世界的大画家戈雅。

约翰·克罗从不掩饰他对西班牙的挚爱,英语世界作家和学者笔下那种多少不乏猎奇心态而又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在他的字里行间绝难见到,然而他又不曾堆砌苍白的溢美之词,他始终在异域的悲天悯人和宠溺的言过其实之间保持冷静的距离。在约翰·克罗笔下,西班牙从来不是遥远的异国他乡,更非冰冷僵硬的历史,无论是19世纪的革命与内战,还是“1898年一代”,抑或20世纪早年的伊比利亚留学岁月,还是30年代的西班牙内战,这些无不印刻在他生命的轨迹中,作为杰出的拉丁美洲研究者,他对西班牙这个“欧洲的异乡者”的描绘同样精彩绝伦,他的故事与西班牙的历史融为一体,这也是他能将挚爱的故事娓娓道来而丝毫不引起反感的原因。

在作者笔下,西班牙绝非完美的国度,甚至她在历史的每个起承转合的节点都表现不佳,但是,这种轨迹恰恰是她的伟大之所在——西班牙的灵魂像山峦一样古老而屹立不摇。七个世纪的再征服运动无疑占据着全书的核心部分,1492年,当摩尔人最后的据点格拉纳达陷落之际,西班牙版图重归一统之时,这个国家的灵魂仿佛永久停留在这个最光辉的时刻。当其他国家历经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的洗礼和科学与革命的沐浴时,她却偏执地坚守信仰的救赎与逝去的荣光,即便被现实肆虐得体无完肤,在最严峻的考验中也绝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