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时代:灯塔上的一点火花

刘军2022-03-25 10:31

刘军/文 《虚无时代:上帝死后我们如何生活》是英国思想史学者彼得•沃森(Peter Watson)2014年的著作,当时出版了英国版和美国版。英国版书名为THE AGE OF NOTHING: How We Have Sought to Live since the Death ofGod,美国版考虑到美国读者可能对于抽象的“虚无”(nothing)没有兴趣,主书名改成了《无神论者的时代》(The Age of Atheists),以吸引读者。2021年4月,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虚无时代2

虚无时代
[英]彼得•沃森(Peter Watson)/著
高礼杰/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年4月

 

沃森生于1943年,曾任《泰晤士报》《纽约时报》、《观察家》等报记者、专栏作者;后任剑桥大学麦克唐纳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他以《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20世纪思想史: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等大部头的思想史作品而闻名。《虚无时代》更是煌煌巨著,英文版脚注即达到500多条。该书全面展示了在尼采宣称的所谓的“上帝已死”之后,西方部分最重要、最深刻、最有影响力的“无神论者”——思想家、艺术家、文学家、科学家等——对于这一重大问题的回应

在《虚无时代》中,沃森精彩地探索了西方现当代“无神论”进化、深化和成熟的过程。总的来看,这种“无神论”试图用艺术、哲学和科学中存在的细节和温暖,来取代“死了的上帝”,日益获得前所未有的共鸣和流行,进而塑造了当代日益理性的、世俗的道德。他在书中两度引用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为世界命名”的名言:“词汇丰富的文化比词汇贫乏的文化,更有充分的人性,更远离野兽状态。”沃森讲述了罗蒂罹患癌症后吟诵斯温伯恩(Swinburne)和朗道(Landor)的诗句而获得安慰的轶事,认为诗歌之类的艺术,可以拓展我们的精神世界,开放我们的心灵,使我们能够超越现状的限制,改进个体和人类的未来。

在该书的结尾,沃森则强调了美国哲学家阿拉斯代尔·麦金泰尔的一句近乎同义反复的话,来展望可能的希望的未来:“美好的生活就是追求美好生活的生活”。

沃森在篇幅巨大的《虚无时代》中,成功地保持了论旨、主题的集中和一致。当然,因为涉及的学科、人物众多,其中提及的每一个人物,可能都值得专书讨论,要全面加以论述,实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所以沃森使用了大量的二手文献,难免有浮泛之感,但瑕不掩瑜,因为其主题重大,论旨恢弘,构思精巧,剪裁得当,通览全书,还是珠玉满眼,异彩纷呈。

九一一事件之后,进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出版了《上帝的妄想》(2006),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出版了《打破魔咒:宗教作为一种自然现象》(2006),神经生物学家萨姆·哈里斯(Samuel Harris)出版了《信仰的终结:宗教、恐怖和理性的未来》(2004),记者克里斯托弗·希钦斯(Christopher Hitchens)出版了《上帝并不伟大:宗教如何毒害一切》(2007),对宗教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他们被称为“新无神论四骑士”,并很快引起宗教界的反击。

沃森在“我们的精神目标是丰富进化史诗”一节中,比较全面地介绍了进化论和宇宙学领域的重要科学家——包括“新无神论四骑士”中的理查德·道金斯、丹尼尔•丹尼特、萨姆·哈里斯,以及社会生物学的创始人E.O.威尔逊等人——的“进化论无神论”的观点。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进化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宇宙学家,猛烈攻击宗教,特别是主流的一神教。他们力证,宗教本身完全是自然现象,也是在历史中演化而来。我们的道德生活也是自然(演化的)现象,并非根植于任何神圣的领域或思想。

理查德·道金斯可能是当前科学与宗教辩论中最具争议的人物。他试图表明,科学的创造方法可以像宗教信仰一样“令人敬畏”和令人满意,“达尔文使人有可能成为一个在智力上完全满足的无神论者。”在《上帝的妄想》中,他重复了反对上帝的论点,认为宗教只是个幌子。

塔夫茨大学教授丹尼尔•丹尼特认为,宗教“作为一个全球现象”应该进行多学科研究,“因为我们对于宗教太无知,宗教对我们太重要”。科学家们曾经达成了默契,不干涉宗教,但随着原教旨主义等恐怖主义盛行,“我们正在为我们的无知付出可怕的代价”。

萨姆·哈里斯在《信仰的终结:宗教、恐怖和理性的未来》一书中,对宗教都进行了猛烈地抨击,声称《圣经》和《可兰经》中都包含了大量破坏生活的胡言乱语;大多数恐怖分子争夺的“土地”在这个世界上是找不到的。他指出,科学正逐渐覆盖生活中最深入的问题,使我们开始理解为什么人类会繁荣昌盛。正是因为科学进步,我们最终能够客观地说,道德问题有正确和错误的答案。只有那些允许其成员充分发展自己和他人的社会,才是最成功的社会。他强调说,我们在道德上正在进步,例如,我们比过去更不愿意接受冲突带来的附带损害。他的一个主要结论是:“也许没有什么比人类合作更重要。”

英国博物学者马特•里德利(Matt Ridley)也持类似的结论。在《美德的起源》(1996)一书中,他认为“道德情操是解决问题的工具,使高度社会化的物种(人类)能够有效地利用社会关系来确保基因的长期生存”。他总结道,道德生活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自私的基因使我们具有社会性,值得信赖,具有合作性。”合作的主要因素是信任,这是“社会资本的关键形式”。在权威取代互惠的地方,共同体的意识就会淡化。为了增进信任,我们必须减少国家的权力,把我们的生活移交给“所有小型、本土化的机构”。

在《理性乐观派》(2010)一书中,里德利认为,与许多人的想法相反,在过去的一千年中,人类的预期寿命显著增加,指标显示暴力减少,平均收入呈指数增长。为什么呢?他的答案是贸易。正是没有关系的各方集团之间的相互贸易,提升了人类的集体智慧,给所有人带来了好处。里德利强调,更开放的贸易应该是未来的信念。

哈佛大学心理学家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在很大程度上同意这一观点。平克认为,随着知识的增长,我们的道德领域实际上也在拓展。各种宗教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到自身,但更宏大的生物学理解已经使道德思考的实体向外部扩展:从家庭和村庄拓展到宗族、部落、民族、种族,直至全人类(比如《世界人权宣言》所说)。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2011)一书中,平克认为人类越来越具有道德性。在哈里斯、里德利和平克看来,人类的道德进步已经确确实实地发生——这与宗教无关,也从未有过关系。

进化生物学的资深学者、哈佛大学昆虫学家爱德华·威尔逊,则是迄今为止最有创造性、最积极的进化论者。在《社会生物学》(1975)一书中,他提出,我们现在知道的支配动物的生物学原理可以有效地应用于人类社会。在适应、进化的过程中,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信仰实际上是一种生存机制。宗教,就像人类的其他制度一样,经过演化、发展以增强参与者的延续性和影响力。

威尔逊强调指出,人类迄今为止已经产生了大约十万种宗教,这是一个让他沮丧的统计数字,因为这表明“人们宁愿选择相信,也不愿去认识”。这十万种信仰体系中,很多都鼓励种族和部落的斗争,这意味着当今每个主要宗教都是在文化之间展开的达尔文式斗争的赢家。没有哪个宗教是靠容忍它的竞争者而繁荣起来的。

威尔逊指出,对上帝信仰的生物学解释引出了症结所在:神话在现代生活中的作用。目前来看,科学唯物主义的神话是最有力的,一点点击败了传统宗教。科学唯物主义的叙事是史诗般的:从150亿年前的大爆炸到宇宙的演变,从元素和天体的起源到地球上生命的起源。

威尔逊认为,人类的心灵总是会创造出道德、宗教和神话。科学是一个神话,因为它的真理永远无法得到决定性的证明。尽管如此,科学精神仍然优于宗教,“进化史诗”的神话可能是我们拥有过的最好的神话,“人类的精神目标就是进一步丰富进化史诗”。真正的“进化史诗”将如诗歌般被复述,与任何宗教史诗一样高贵。她相信,两种世界观竞争的最终结果,将是人类精神和宗教本身的世俗化。

沃森本人在接受萨姆•哈里斯的访谈时明确地承认,他是“无神论者”,他的同情也显然是在“进化论无神论”和宇宙学方面。

由于文化的差异,“无神论者”(atheists)在西方语境中曾经并非是“正面的词”。英国学者莫泰泽•哈希米(Morteza Hashemi)在《后世俗时代的有神论和无神论》一书中提到,苏格拉底被控的罪名中,就有“以‘无神论’蛊惑青年”,苏格拉底否认了这一指控。到了休谟那里,“无神论”才开始具有正面色彩,显露出对于绝对的宗教权威的谨慎怀疑。到了费尔巴哈、马克思等人展开对于基督教的深入批判之后,“无神论”在欧美语境中才逐渐展示出影响力,但也仍然是毁誉参半。

美国学者露易丝•安东尼指出,无神论者经常被妖魔化为傲慢的知识分子,反对宗教,缺乏道德情操,崇尚“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在《没有神的哲学家:关于无神论和世俗生活的沉思》一书中,安东尼等学者指出,并非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如果上帝死了,一切都是允许的”。他们力证,人类的道德独立于“上帝”,是非对错具有“不需要上帝”的客观性。另外,世俗生活可以提供和宗教生活一样伟大和丰富的回报。

另外,鉴于“新无神论四骑士”等人的“进化论无神论”的观点过于“好斗”,引发了“新教条主义”的指责,也有学者提出了较为折中的论点。比如,莫泰泽•哈希米在《后世俗时代的有神论和无神论》一书中,参照社会学家齐格蒙德•鲍曼的思想,提出了“朝圣无神论”和“旅游无神论”的区分。“朝圣无神论”强调科学和宗教、理性和启示、真理和谬误之间的明确界限,追求客观的目标;“旅游无神论”则更注重追求主观的目标和内在的快乐,是对“真相”的不同叙述的游戏方式,而不执着于寻找真相的旅程。

哈希米认为,朝圣者无神论最杰出的代表是“新无神论四骑士”,但他们没有以消除人类的苦难为首要目标,没有优先考虑减轻人类的痛苦,而去蔑视人类的无知。“朝圣者无神论”过于坚硬和教条,过于妖魔化宗教信徒,有陷入“科学无神论意识形态”陷阱的危险。旅游无神论者拒绝理性与信仰的简单二分法,不会妖魔化宗教信徒,而是把人类的某些智慧归于宗教,把宗教看作我们祖先创造的游戏。哈希米认为,旅游无神论的思路,更有可能将无神论者和有神论者,信仰者和非信仰者团结起来,共同合作,减轻人类的苦难,提升人类的福祉。

1948年,托马斯•艾略特出版了《对文化定义的注释》,担忧“除非有宗教,否则不会出现任何文化”。但是,沃森指出,此后西方社会——艾略特所谓的拥有“最高文化的社会”——就进入了有史以来最世俗的时代,电影和电台,留声机和电视,带来了流行文化的繁荣。《虚无时代》探讨了诗人、画家、心理学家、生物学家以及道德哲学家等人如何面对、如何构建使艾略特感到如此惧怕的后宗教世俗世界。沃森强调,“本书没有别的内容,只是介绍了许多人物及他们共同取得的成就”。

沃森也同时清醒地指出,尼采所谓的“上帝之死”,可能只是西方基督教语境下的问题,对于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说,则并非问题。比如,根据世界价值观调查的2000年的调查数据,对于中国97%的中国人来说,宗教或上帝不是生活中重要的问题,更不存在“上帝之死”的“尼采问题”。

沃森总结道:我们如何在没有上帝的情况下生活?无神论其实早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关键在于道德生活。按照进化生物学的观点,道德是沿着良好的达尔文原则进化的——我们并不需要上帝来解释这一点。

沃森在书中曾引用意大利诗人欧热尼奥·蒙塔莱(Eugenio Montale)的一句诗歌:

我不过是

灯塔上的一点火花

《虚无时代》一书,可以说恰似“灯塔上的一点火花”,照亮了那些伟大的先行者在世俗化的尘世中思考、探寻人类生命的意义的幽暗路径。

(作者系社会文化学者)

北京大学博士。曾任日本多所大学、研究机构研究员和访问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文学与文化研究、社会文化比较研究、政治哲学与思想史等领域,在相关领域著述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