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兹洛伊峰纪行(上)

杜欣欣2022-04-19 20:21

杜欣欣

车子驶出阿根廷的卡拉法特(ElCalafate),此刻正行驶在巴塔哥尼亚荒原。

在欧美国家,巴塔哥尼亚(Patago-nia)一是指知名的运动品牌,二是指向南美39度线以南的区域。这一广袤地区从阿根廷潘帕斯草原南部,直至麦哲伦海峡和火地岛包括安第斯山脉、智利的群岛。这区域面积太大,对于旅客而言,目前经典目的地为阿根廷和智利边境的费兹洛伊峰(Mt.FitzRoy),阿根廷的莫雷诺大冰川,智利的百内国家公园(TorresdelPaine)。若前往这三个地方,阿根廷境内最近的机场位于卡拉法特,智利最近的机场是阿莱纳斯港(PuntaArenas),三地之间只有陆路交通。

车子开上40号公路,向东北行,蓝天和褐色莽原汇聚于茫茫天际。不久,天际间闪出的一丝奇特的蓝色,继而那一丝蓝色逐渐扩大,切割着广袤的灰褐色。冰川和蔚蓝天空孕育出的湖水,蓝、绿、奶白色,其微妙难以用绿松石或碧玉形容。我们在空中看过这片大湖,此刻湖南岸的卡拉法特已经消失了。

窗外掠过大片灰褐色的荒漠。虽然英语都称此类地貌为“Desert”,但此沙漠并非黄沙堆积,而是散布着玄武岩石块,那都是冰川的遗物。达尔文曾记述:“整个巴塔哥尼亚平原物产之千篇一律,也算是一大特色了。干燥不毛的沙砾平原,在此养活着同样的矮小植物。”此时,当地最常见的柳草恰逢花季。黄色的小花开得散乱,但仍为荒漠涂抹上些许亮色。

这一带距离巴塔哥尼亚冰原不远,而那片巨大的冰帽从北纬47度一直延伸至52度。达尔文曾将巴塔哥尼亚地区与欧洲对比,得出的结论是,因海洋和南极的影响,此地比欧洲对应区域更为寒冷,更不利动植物的生存。此地气候恶劣,人口极为稀少。据说阿根廷巴塔哥尼亚的主要省份圣克鲁兹每平方英里不到一个居民,而每个居民拥有35只羊。

眼前的景色令人瞌睡,车厢里响起美国流行音乐。在南美诸国旅行,我听的都是拉美音乐,这首乐曲显然是司机特别挑选的。这位年轻的司机神采飞扬,车子也开得飞扬,后座上的同伴开始晕车。

巴塔哥尼亚地区极少修筑公路,每条公路又都孤独地伸向天边。然而,再孤独的路也有人走,有人走的路上最终总会有歇脚处。此时距离恰顿还有一半的车程,车子停在一座客栈前。竖立的木杆上交错着钉了好多路牌,标出了与各大城市的距离,而最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也在2000多公里之外。

距离客栈两里地有一条河,名为母狮河。 修筑40号公路之前,人们多走水路。母狮河边有个渡口,但渡筏太小,羊群渡河要等上好几天,于是一家丹麦人在此开了客栈供牧羊人食宿。那时地图上还未清晰标出巴塔哥尼亚呢。母狮河得名于19世纪后半叶,彼时阿根廷科考探险人弗兰西斯科·莫雷诺曾在河边遭遇一只母狮,并险些葬身狮腹,后来的客栈也就叫美洲母狮。如今它仍是卡拉法特和恰顿之间唯一的客栈,来往的大巴都在此打尖。

母狮客栈内外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不大的柜台卖热咖啡、皮萨、三明治,还有“empanada”。Empanada是一种带馅的小点心,外型做法都像印度的Samosa,但馅里没有咖喱。端着热咖啡找个角落坐下,我才注意到墙上的老照片。其中一张为5人合影,两男一女站在牧场房前。一张通缉令:“无论死活,赏金4000美元”。通缉犯名叫布奇·卡西迪(ButchCassidy),这位卡西迪也在每一张合影中。

故事发生在1905年,两男一女入住母狮客栈。三人离去后不久,警察就找上门来,店主才知那三怪客是被通缉的银行劫匪。

布奇·卡西迪真名是罗伯特·帕克(RobertParker),其前辈跟随摩门教主杨百翰西迁,定居于犹他州的瑟克维尔(Circleville)。帕克家世清白单纯,生活贫苦,11个孩子中罗伯特是老大。除了出神入化的骑术,似乎罗伯特的未来若非农夫就是矿工。

1884年,罗伯特18岁。他对母亲说去科州当矿工,但不久老帕克便知儿子偷了牛正被警方追捕。此后,罗伯特改名为布奇·卡西迪,领导着野兔犯罪团伙。在美国西部,这群惯犯抢银行,抢矿山,劫火车,与警察发生过若干枪战。1900年,当地政府加强执法力度,迫使一些犯罪团伙成员参军去古巴甚至菲律宾发挥战斗才能去了。然而布奇一伙并未金盆洗手,依然是狂野西部故事中的主角。

仔细看,墙上的那张5人合影拍摄于1900年。同年9月,这几个劫匪流窜到内华达,抢了一家银行。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布奇谎称一个叔叔死了,留给他3万美元,那个“叔叔”就是他抢劫的银行。

那次抢劫之后,布奇一直处于逃亡中。他逃到纽约,遇到了哈利·隆格博(HarryLongabaugh)和其女友埃塔·帕雷斯(EttaPlace)。哈利也是大名鼎鼎的惯犯,绰号为日舞小子(SundanceKid)。在蒂芙尼首饰店,他们为埃塔买了一只金表,然后一起前往阿根廷。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三人以化名和自称的无犯罪记录获得了12000英亩的土地,然后前往巴塔哥尼亚的丘布(Chubut)。在丘布,他们盖了一栋房子,那房与布奇故乡的式样相同。继而养羊,结交邻居,去集市…… 从那三人合影中,我能看出小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这三人帮安分守己地生活了5年,又开始重操旧业。1905年,他们从丘布南来圣塔克鲁兹,抢劫了一家银行,遭到通缉。1907年,三人返回丘布,匆匆处理财产后离去,此后音讯全无。为何再次踏上不归路?据说是埃塔感到乏味,要去丹佛做阑尾手术。另一种说法是她怀了孕,而孩子的父亲既非日舞小子也非布奇。埃塔的身世一直成谜,其注册身份是丹佛老师。由此基本肯定她是丹佛人,后来她住在丹佛直到1924年。还有传言埃塔诞下一女,此女长大后也成为知名的银行劫匪。

至于布奇的结局,一说是1909年终结于与警察的枪战。那个枪战发生在玻利维亚,他打死了重伤的日舞小子后自杀。布奇一直宣称抢匪生涯中从未打死过一个人,而日舞小子是他杀的第一个人。这一说法的证据是在现场发现了埃塔的金表。1970年代末,《在巴塔哥尼亚》的作者布鲁斯·查特文(BruceChatwin)前往犹他州调查,作家拜访了布奇90岁的小妹妹,那个小妹信誓旦旦地说1925年布奇回到犹他的家,还吃了家制的蓝莓派。据她说,布奇于1930年代在华盛顿州死于肺炎。1969年好莱坞将这个故事拍成经典西部片,保罗·纽曼扮演布奇,罗伯特·雷德福扮演日舞小子,片名就是“布奇·卡西迪和日舞小子”。

转到客栈后面的房间,我看到墙上数位世界知名攀冰攀岩好手的照片。近几十年,户外活动者大约是巴塔哥尼亚的主客吧?这一两百年间,踏足这片土地的人,或远征探险,或寻宝,或做梦,或作战,或逃离。巴塔哥尼亚并非宜居之地,来此定居者寻求的是长期逃离,而那些徒步攀岩者得以短暂逃离。

出了客栈,行驶一阵,我们看到了韦德玛湖(LagoViedma)。发源于此母狮河向南流去,最终汇入阿根廷湖。韦迪玛以西班牙探险者命名,此人18世纪考察巴塔哥尼亚,他是第一个看到费兹洛伊峰的欧洲人,他的考察比莫雷诺早了近百年。虽然麦哲伦、达尔文世界知名,但当地英雄是莫雷诺。他命名了阿根廷湖和费兹洛伊峰,费兹洛伊是当年达尔文搭乘的《小猎犬号》船船长的名字。后人又以“莫雷诺”命名了距离卡拉法特70公里的大冰川。

湖水澄碧,雪峰屏列,那遥远的对岸正是费兹洛伊峰。公路尽头,云彩飘散处,奇峰狰狞。 山峰似针如剑,石壁如墙,冰川与白云交相呼应。我们以山湖为背景拍照,走走停停,一路拍到恰顿镇。

虽然费兹洛伊峰并无珠穆朗玛峰的高度,却因攀登艰难而全球驰名。自1952年法国人莱昂内尔·泰瑞和意大利人吉多·马格诺内首次登顶后,后来者中有美国人道格·汤姆金斯(DougTompkins)和伊冯·乔纳德(YvonChouinard)。这两位后来成为知名的运动品品牌:“北脸”和“巴塔哥尼亚”的创始人,而“巴塔哥尼亚”商标就是费兹洛伊峰。

在道格和伊冯的年轻时代,15美元就能买一辆旧车,优胜美地国家公园可以自由宿营中。这些远离主流社会的自由人,一心只想征服高山。他们自己锻造岩钉,制作运动器械,虽是“无用”之人,生活并不特别艰难。1968年,道格和伊冯一行4人自加州出发,在路上走了半年。从智利进入阿根廷后,再走水路,然后弃船登岸,沿着一条土路驶向费兹洛伊峰。在距离费兹洛伊峰60公里处,他们第一次看到了那直立的山峰,当时觉得攀上去几无可能。探险者继续沿着维尔达斯河(RioVueltas)前行,最终路断。那时恰顿镇还不存在,当地驻军牵来牲口,人畜并用带上了他们的装备。走过木桥时,道格才决定继续向前,攀登费兹洛伊峰。

今天的恰顿镇口伫立着一块标牌,标牌最上方刻着费兹洛伊峰,而从木牌上方去往的就是真正的费兹洛伊峰。现在这座山峰的全称为恰顿费兹洛伊峰。因山峰常为云雾缭绕笼罩,恰顿的意思就是大烟山。车子在圣马丁路上行驶着,沿街皆为旅馆餐馆、咖啡馆和体育用品店,恰顿已然是一座旅游小镇。

与巴塔哥尼亚很多地方类似,费兹洛伊峰也是智利和阿根廷争夺的土地之一。虽然两国并未因此而正式宣战,但1980年代的紧张时期,阿根廷在费兹洛伊峰下驻军,恰顿镇因驻军而建。因接近雪峰、冰川和湖泊,这个阿根廷最年轻的城市已发展成世界级的徒步攀岩基地。虽然人口只有1000左右,但旅馆的床位超过3000。类似加拉帕戈斯群岛和智利百内国家公园,此地从业人员大多来自外地。

在庞塞诺旅馆(HotelPoincenot)安顿之后,我们立刻去国家公园管理站。 沿着圣马丁大道向南,出镇口,走过维尔达斯河(RioVueltas)桥。过桥后,我就看到了国家公园的标牌。恰顿镇在阿根廷冰川国家公园辖区内,卡拉法特附近的莫雷诺大冰川也属于同一冰川国家公园,而国家公园的标识就是费兹洛伊峰和大冰川。

管理站外,一个女生躺在长凳上晒太阳,显然刚刚完成了一次长途徒步。对面步道口木刻的地图上清晰地画出主要步道、费兹洛伊以及周边山峰的位置和高度。然而三天之后,当我走完那些步道,才真正明白了这张地图。

下午五点,斜阳高挂,夜幕要到九点半才会降临。绿树之上,费兹洛伊主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尖峰时为云雾遮挡,显得不那么狰狞。观景台步道蜿蜒,追随着维尔达斯河,我们背向费兹洛伊峰而行。当小路与河分道时,地势已经升高。在这里,我能看到费兹洛伊主峰了!主峰之下,山峦起伏,而恰顿城就窝在那一片缓坡之下。一些前行者说因为雨雾,他们在恰顿耽搁了一周却未能一睹费兹洛伊峰真容。我们今天的运气太好了。

步道旁生长着灰绿色的灌木,附身细看,灌木叶长得既密又均匀,圆形叶完美得胜似人工修剪。摸一摸那些叶子,才知看似柔软的叶面竟然坚硬如针。放眼望去,褐色山峦上的绿色大多来自这些灌木。黄色、白色、紫色的花朵争相开放,此时正是南半球的春天。紫花显然是豌豆科,落基山区常见白色的银莲花在此长得更为挺拔,花朵也更为规整。我以前在秘鲁印加步道上见过俗称妇人拖鞋的“TopaTopa”,虽不感到惊奇,但仍然忍不住蹲下细看。另一种低矮的圆形灌木开出了火红色的花。一朵朵火色的花从灰赫色窜出,犹如一只只跳动的火焰。查阅植物志,才知此灌木的俗名为“火舌”。

终于走到观景台,此时风牵云飞,费兹洛伊峰已积满了云彩。脚下,夕阳泄露出河之所在。一些人坐在观景台下的背风处,尽情地观赏着奇峰飞云。另一些人坐在坡的另一面,眺望着韦德玛湖。终于到了下山的时候,我们边走边看,直到夜幕罩住费兹洛伊峰。

圣马丁街上,每个餐馆都挤满了人。我们来到巴拉多餐馆,这家店极小,堂吃只有4张小桌,一桌两客。刚好有人吃完,我们打算使用那张餐桌。侍者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见她面有难色,就问是不是需要定位。她点点头,一个帅气的年轻人走出来,和姑娘用西语说了几句。姑娘说:“你们等一会儿,我赶快收拾一下。”原来那个年轻人是店主兼厨师,无论相貌个头和气质,他与侍者姑娘非常般配。

我们点了羊肉炖和蘑菇炖,每份8美元。端上来,羊肉只撒了一点青葱,尝尝,极为新鲜。用羊肉煨出的汤汁拌饭,味道很好。巴塔哥尼亚的羊肉果然名不虚传,后来的几天里,这家店成为我们的食堂。

(作者现居美国佐治亚州。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