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 : 致命的回眸——艺术品中的希腊神话故事(3)

Laura艺术笔记2022-04-22 22:23


经观 爱德华·波因特《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1862年


她跟在他后面,因为这是冥后的意旨。

俄耳甫斯心里突然涌起了疯狂的冲动,

——这本可以饶恕,如果死神懂得饶恕。

他竟然忘了!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微光里的欧律狄刻,他生命的生命!

——维吉尔《农事诗》


古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Orpheus)是太阳神阿波罗与缪斯女神卡利俄帕(Calliope)之子。他继承了父母的艺术才华,具有超凡入化的音乐天资——他的演奏让木石生悲、猛兽驯服。

俄耳甫斯的形象出现在罗马时期的马赛克镶嵌画上,他戴着一顶弗里吉亚帽,动物沉醉于他的琴音

雅典博物馆的石雕藏品 : 手持里拉琴的俄耳甫斯


在遇见欧律狄刻(Eurydice)之前,俄耳甫斯有着属于自己的英雄事迹。他是伊阿宋寻找金羊毛冒险之旅中至关重要的一员 : 先是用琴声催眠了守卫金羊毛的巨龙,归途中又击败了塞壬女妖的魅惑歌声。

普桑《有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风景》,1650年

查尔斯·贾拉伯特《听俄耳甫斯之歌的仙女》,1853年


欧律狄刻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宁芙(nymph),也是俄耳甫斯的爱人。欧律狄刻不慎踩到一条毒蛇,被咬身亡。痴情的俄耳甫斯闯入地狱,用琴声打动了冥王哈迪斯(Hades)、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欧律狄刻获得生机。

提香《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1511年

鲁本斯《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1636-38年

卡米耶·柯罗《俄耳甫斯引领欧律狄刻离开地狱》,1861年

斯坦霍普《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在冥河河畔》,1878年


但冥王告诫少年,离开地狱前万万不可回首张望。冥途将尽,俄耳甫斯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转身确定妻子是否相随——导致欧律狄刻再次堕回冥界的深渊。

卡尔·古斯《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1830年

居斯塔夫·莫罗《伤悼俄耳甫斯》,1865年

约翰·威廉·沃特豪斯《发现俄耳甫斯的头颅》,1900年


失去妻子的俄耳甫斯隐离尘世,终日郁郁寡欢。山野漂泊中,他不幸落到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女祭司,以及一帮痴狂的色雷斯女人手中......他的头颅随着海水漂到了列斯波斯岛,那里后来成为抒情诗歌的故乡。

俄耳甫斯的里拉琴则被太阳神阿波罗挂上天空,化为苍穹间的天琴星座。

凯撒·杰纳里《演奏小提琴的俄耳甫斯》,17世纪


在这个悲伤的神话中,音乐与爱情始终相互交缠。俄耳甫斯作为音乐家的声誉之盛,有时甚至让人忘记了阿波罗才是古希腊神话中"正牌"的音乐之神。当然,俄耳甫斯的音乐才能以及他手中的七弦里拉琴,都源自阿波罗的传授与馈赠。

俄耳甫斯自身无与伦比的音乐造诣和极富戏剧性的人生经历,吸引着不计其数的艺术家、特别是音乐家以其为题材进行创作,其中不乏那些音乐史上最具标志性的作品。

《俄耳甫斯之死》,银制品,公元前420-410年


1600年,为了庆祝法王亨利四世与佛罗伦萨的玛利亚·德·美第奇联姻,意大利作曲家雅各布·佩里(Jacopo Peri)创作了《尤丽狄茜》(Euridice),这被认作是音乐史上的第一部歌剧(雏形) ;

1607年,代表着音乐从文艺复兴时期向巴洛克时期转变的重要人物、意大利作曲家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 1567-1643),创作了一部至今仍在上演的歌剧《奥菲欧》(L'Orfeo)。这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完整歌剧,也是近代歌剧的起点。

吉奥奇诺《俄耳甫斯的恳求》,1804年


神话中的"俄耳甫斯"(Orpheus)在音乐语境中根据意大利语的拼写Orfeo译为"奥菲欧",女主人公欧律狄刻在剧中被称为尤丽狄茜。剧情精炼为奥菲欧为拯救死去的妻子,不顾一切前往冥府向冥王求情的故事。

蒙特威尔第的这部歌剧结构匀称,布局合理 ; 剧词自然顺畅,古韵古风,中世纪的调式处处犹存。但佛罗伦萨人原先吟唱式的宣叙调,在这里被咏叹调所充实,他们原先沉稳的吟唱风格转变成了戏剧风格。当信使宣布尤丽狄茜的死讯后,音乐出现了一串质朴、肃静的半音下行音,纯净如乔托的绘画。

加布里埃·托马斯《俄耳甫斯》,1854年

查理-弗朗索瓦·勒伯夫《欧律狄刻》,1822年


1762年,德国作曲家格鲁克(Christoph Gluck, 1714-1787)创作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Orfeo ed Euridice),则是18世纪歌剧改革的代表。当时,人们的思想受到卢梭的影响,他所撰写的《新爱洛漪丝》(1760)和《致爱弥尔》(1762),阐述了一种在自然界与自然状态下的人的理想境界。此外,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的著作《希腊艺术史》(1764)也向欧洲重新介绍了希腊的古典理想——

"美,就是让细节服从于整体,真正的艺术是由和谐与匀称优雅的比例构成。"

这些见解受到人们的青睐和向往,极大地影响了启蒙时代人们的美学思维。

四幕歌剧《奥菲欧》的服装设计,1889年

费列尔在《奥菲欧与欧律狄刻》中的扮相,1949年


格鲁克显然读过卢梭的著作。

他意图让自己的音乐回归自然和质朴——不仅仅是客观世界的树木、河流、天空,还有在自然状态下人的情感。为此,格鲁克舍弃了巴洛克歌剧中那些繁复的装饰、与剧情无关的歌唱技巧炫耀,回归到古典理想的那种清纯、匀称、简朴,乃至严肃与严峻。同时,他强化了歌剧的戏剧性,重视曲调与歌词的结合,以及管弦乐的运用。

音乐不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完全服从于戏剧的逻辑发展。格鲁克在有生之年改变了歌剧的轨迹,他的美学观念涌向瓦格纳、柏辽兹,甚至更远。柏辽兹,这位疯狂崇拜格鲁克的作曲家这样说 :"我们奥林匹斯山上的朱庇特主神就是格鲁克。

阿诺·布雷克《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浮雕,1944年

罗丹《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1893年


1762年,格鲁克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在维也纳歌剧院首次公演。在最初的版本中,男主人公奥菲欧是由阉人歌手扮演的,以后的版本改用其他声部扮演这一角色,包括用假声男高音 (countertenor)或女中音。

第二幕中的“精灵之舞” (Dance of the Blessed Spirits ),是尤丽狄茜初到天国乐园,善良的精灵们欢迎她的舞蹈音乐。长笛主奏旋律,弦乐衬托,曲调安详而深情。这首美妙动人的乐曲后来被简单地称作“旋律” (Melodie),各种配器版本,流传甚广。

弗雷德里克·莱顿《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1864年


第三幕的场景为黑暗的洼地,这里岩石遍布、野草丛生。奥菲欧领着他的妻子,上行了许久,他仍然不看她,只催促她快点跟上。尤丽狄茜对奥菲欧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冷淡态度产生怀疑,误认为他已不再爱她。她悲痛地诉说着,越唱越悲哀......

阿瑞·谢弗《俄耳甫斯哀悼欧律狄刻》,1814年


“没有尤丽狄茜, 我可怎么办?

没有我的至爱,我到哪里去?

尤丽狄茜!噢,天呐, 告诉我!

尤丽狄茜!再没有希望给我,

无论在地上,还是在天堂。”


质朴、感伤的旋律,真挚而又克制的情感,令人无法不动容。

与悲剧性质的神话故事不同,格鲁克为这部歌剧设计了温暖的结局:爱神被俄耳甫斯对妻子的真挚爱情所打动,让欧律狄克获得重生。最后,众神齐声歌颂爱情的力量,成为全剧中绚烂感人的一幕。

对于早期的歌剧创作者而言,这则神话最重要的情节之一,就是奥菲欧闯入冥府,通过歌声的征战,解救了自己的妻子——歌剧艺术的"形式"与"内容"在这里获得完美的统一。此外,戏剧张力极强的俄耳甫斯"致命性的回头",又恰好击中了人类对深情的渴求。格鲁克之后的音乐家们对俄耳甫斯的热情也不曾衰退,海顿、奥芬巴赫、李斯特以及斯特拉文斯基、德彪西都创作了相关题材的作品。直到今天,这一题材仍然在音乐创作领域保持着强大生命力。

俄耳甫斯的琴声迷人,雷吉斯为奥维德《变形记》卷十所作的版画插图


俄耳甫斯的故事最早可追溯至柏拉图的《会饮篇》。"...诸神见他懦弱没有勇气,便拒绝了他的请求。"柏拉图意在嘲讽俄耳甫斯,认为他的爱情并不坚定,不愿为妻子而死。

尽管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有诸多版本,但核心冲突始终不变——因冥途中的回眸,导致爱与美的毁灭。

皮埃尔《俄耳甫斯失去了欧律狄刻》,1805年


“俄耳甫斯,什么样的疯狂毁掉了可怜的我,还有你?看,残忍的命运又在唤我回去,睡眠已盖住我迷蒙的双眼。我只能说再见:巨大的夜把我往回卷,我徒然向你,向你的手,伸出我的手!”

——维吉尔《农事诗》

德罗林《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1820年


这时他忽然怕她没有跟着他,很想看看她,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立刻她就滑下黑暗的深渊中去了……她虽然第二次又死去,但是她并没有埋怨丈夫,她埋怨什么呢?丈夫爱她啊!

——奥维德《变形记》


那么,俄耳甫斯为什么要回头?

因为对爱人的渴望 ? 还是对冥王的不信任 ? 因为冲动 ? 因为恐惧 ? 又或者,回头是命运的注定 ? 从柏拉图到维吉尔、奥维德,或许会得到一系列相互矛盾的解释。其实,神话和寓言,本身就是一种包含无限意象的表达方式,映射着人类对世界的探索与理解。不同的语境,自然解答有异。

《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1806年


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中音乐家的象征,他用音乐的力量来克服自我异化,征战世界。他的一生,有太多这样的时刻——制服海妖塞壬、催眠冥界的恶犬(Cerberus)、打动冥王和冥后......他的音乐天赋被证明行之有效、所向披靡,特别是在说服、战胜他者方面。但是,重归阳界的路途幽深,充满不安和不确定。此时的俄耳甫斯被迫与自身的"想法"独处——与一个他无法通过音乐影响的心灵谈判。

这位伟大的乐手发现自己困在了担忧与怀疑之中。

他的音乐无法征服的"唯一",就是他自己。

一如阿喀琉斯之踵,俄耳甫斯的回头,源自人类自身最隐秘的脆弱。

熊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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