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艺术》,【美】特雷西·基德尔、理查德·托德著,黄红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
这几天正和同事们一起学习、揣摩非虚构写作的类型与技巧。我读了几篇何伟《奇石》中的作品,又读了好几遍吴嘉达《我的奶奶吴健雄》,深感非虚构作品读着好读,说着轻松,真要写起来那可太难了。
而对传统媒体记者而言,从采写常规新闻稿转型写作非虚构作品,其难处又比作家们多几层。
其一,按“抽象阶梯”所示,新闻记者一般只在阶梯中部摆动,而非虚构写作要求作者要在“抽象阶梯”上顶天立地,上天入地,上下翻飞,有序切换。这涉及到采写全流程的观念转型。我试着在会上分享此观点,发现我既讲得不清不楚,大家也听得似懂非懂。下次我得找块黑板,先画一个阶梯图形在上面。
其二,必须抛弃一些套路。记者写作有许多规矩,比如写导语,教材上明白写着,如果一个记者没有在导语写作上表现出水平,那他就是没水平。导语写作的核心,就是把最重要内容的放在最前面先说。可是,非虚构故事短的也得千把字,长的从万把字到整整一本书都有,你把最重要的故事内核三言两语放在开头讲了,读者为什么还要继续往下看?
其三,戒掉“新闻腔”。业内原来有“新华体”一说,现在不太敢讲了。反对这体那体,其实就是反对八股文风,力戒套话官话,远离陈词滥调,提倡新鲜活泼文风和实事求是的表达。可是,反对的结果,是形成了另一种“腔”,我今晚读的这本《非虚构的艺术》中将其称为“新闻腔”。我们这些多年沉浸在传统媒体写作风格中洋洋自得的人,听到“新闻腔”这样的说法,难免感到刺耳。可是,如果要学习非虚构写作,自觉改变“新闻腔”是必须闯过的一关。
“新闻腔”的特征,无非以下数端:表达没有新意,太多陈词滥调;或自命客观,装模作样,或不管不顾,自作多情;崇尚紧凑,结果长句短句,杂乱无章,奇形怪状;语调故意急促,叙述毫无魅力;喜用大词新词简化词,哗众取宠,一惊一乍……
《非虚构的艺术》举了一个例子,值得所有立志学习非虚构写作的媒体记者细细参悟。先看下面的句子:
“1990年9月,大卫·苏特出现在参议院司法委员会面前的第二天,戈登·汉弗莱,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位共和党参议员,言谈举止好似一部讽刺小说里的寄宿学校校长,问获得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候选人:‘你还记得很老的电视节目《一日王后》吗?’”
这个语调沉静、节奏舒缓的句子,不会给人十万火急之感,自有一种精心设计的从容,读的人会觉得后面将要有故事发生。这个句子出自珍妮特·马尔科姆发表在《纽约客》上的一篇文章。据说“这家杂志长期以来挺身对抗新闻腔”。
把上面的句子改成“新闻腔”会是什么样?如下:
“‘你还记得很老的电视节目《一日王后》吗?’1990年9月参议院司法委员会听证会上英国校长做派的新罕布什尔州共和党参议员戈登·汉弗莱问当时被提名的候选人大卫·苏特。”
字数确实精简许多,信息量也没有减少,可是语调却完全变了。你会觉得“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一切就这样了,后面没啥戏了。那你如何吸引读者阅读后面的故事?
如果把句子当作行进的队伍,那么我们可以说,新闻句子是倒退而行的队伍:恶战已完,且战且退;若有必要,再退一步;若无空间,戛然而止。非虚构的句子,则是前行的队伍,目标在前方故事的终点,读者要跟紧它们一直走到底。
《非虚构的艺术》的作者评价上面两种风格的句子时说得也很妙:原文的句子“犹如一个女子风姿优雅地俯身拾起什么,而改写后的句子则像是一个女子从楼梯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