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凯龙这两本潮汕文化专著,有一个极细微又极有意思的相同点,即两本书的第一章第一段的第一个词,都是“朋友”。这透露出他著书的初衷:他的书不是为评职称而写的,他就是觉得天下的诸位“朋友”不太或者太不了解潮汕,所以他才“将习惯的理性思维化成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娓娓道来,以让民众易于接受”(《潮汕古俗·后记》)。为什么他有千言万语要对“朋友”说?因为忧患!他自己也说,“作为一个‘好古而敏求’的当代中国人,热爱自身文化传统的我曾对中国文化的命运感到深深的忧虑”。
《潮汕古俗》的第一段说这样的:
朋友,如果您不是潮汕人,可能会对“潮汕”这个地方不甚了了;其实,何止外地人不甚了了,很多“潮汕人”自己也说不清楚。比如对“潮汕”地域与族群的界定,就常引起争议。
这是很“冷”的口气,是焦虑浸透过的句子,有迫不及待要让“朋友”都弄清楚之意。相比之下,十几年前他写《潮州老厝》时,心情显得辽阔多了也美好多了。他写道:
朋友,如果您有机会前往广东省东部沿海,再经过连绵的山岭丘陵之后,会出现一个海天一色、平畴百里的锦绣平原,在绣花般的农田和菜畦簇拥下,在层层的山川河海环抱之中,可以见到一个个状如莲花、如八卦、入蘑菇、如手挽着手向外扩展的人群般巨大密集的村落——它那环抱围和的寨墙、排列整齐的屋舍、鳞次栉比的屋面、高耸挺拔的山墙、纵横交错的巷道、高高的望楼碉堡以及清澈的沟渠池塘……仿佛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这是什么地方?这就是古代世家大族避世多海隅之地——潮汕。
这两段开头处的“朋友”,都指的是“非潮汕人”,是外面世界的人,但”朋友“后面句子的色彩、视野与心情却是大大不同了。
不仅是心情不同。近二三十年来,“潮学”研究者的视野、方法与讲法,也都今非昔比了。来汕头前我读黄挺老师的《中国与重洋:潮汕简史》,就明确感受到“潮学”研究开拓者们目光变换、视角变化与格局变动的轨迹。因有这些变化,黄挺老师2001年出版了专著《潮汕史》(上)之后,越来越觉得这“下册“不好写、写不完甚至不想写了。又一部似胡适留下的“上卷书”?
我很喜欢“中国与重洋”这个书名。黄挺老师这本书的最大特色也正是在传统的“站在中国看潮汕”之外,引入了”海洋世界“新视角。他在”引言“中说:
说“潮汕”是中国的一部分,很容易被接受。这是我们今天的常识,被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在我开始做潮汕史研究,甚至完成《潮汕史》上册写作的时候,也是这样看,这样讲述的。但是,在这本书中,我只把”潮汕“当作一个研究概念,它是一个”区域“,却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地理实体。在不同的历史过程,作为”区域“的”潮汕“,陈说的对像并不相同。它的地理空间,会随着研究的内容和视角发生变化……正因为这样,我们讲述”潮汕“这个区域的历史过程,有两种地理的视角——中国大陆的潮汕和海洋世界的潮汕。
几天前我读到这里,就有石破天惊之感。我突然觉得,我们看故乡、回故乡、研究故乡,其实都需要有一番类似黄挺老师这样的视角变化。我们需要超越旧县志与新地图的”框定“,找到一个新的凝望或回望故乡的方向。
如此我就发现了黄挺和林凯龙两位潮学研究者文化姿态的不同:林凯龙先是”逃离、出走“,然后”回归、沉浸”,黄挺则先是“立足、贴近”,然后是“跳出、远观”。所以,今天我们要进入潮汕地区的精神深处,正可以将他们二位的专著合而观之:《潮汕老厝》给你一个分明、纷繁的空间,《潮汕古俗》让你体验那个空间中流动不息的生活与灵魂,《中国与重洋》则载你轮流于群山之巅和海洋之上遥望中国南海边这片土地。林凯龙笔下的潮汕是供你亲近、沉迷与呼喊的,黄挺笔下的潮汕则是让你晤谈、对视与相守的。
这个下午,在汕头十一合,我开始摸到潮汕文化的脉搏。因林凯龙老师曾在北京漂过几年,我和他的话题忽南忽北,有分有合。同时我心里还活蹦乱跳着另一个念头:黄挺老师该到了吧;我早已知道晚上的持恒晚宴,他是要坐主位的。
这时院子里脚步杂沓,话音相闻。该是黄老师到了,而且来的还不止他一人。
正围坐着喝茶聊天的我们几位,纷纷站起身来,接了出去。【未完待续】
文/胡洪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