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身后事

傅北宸2022-07-25 14:38

(图片来源:图虫网)

傅北宸/文

英国《经济学人》周刊每期的最后一页就是大名鼎鼎的逝者(Obituary)专栏。这是一个别致的栏目,专门发表新近逝者的故事。

在媒体的眼中,逝者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可以寄寓种种追思和托言。即使是日常,也有很多人“性好说古”,而“古”的主体则无一例外都是逝者。在中国说一个人去世,往往讳称其“作古了”——意思就是该人成了古人——用时间线的模糊淡化了逝者的对特定人群的哀痛,把逝者置于安静的历史之中而彻底成为人类标本。就专业性来说,去世不久的最适合媒体发布,因为狭义的媒体概念就是指新闻媒体,而新闻的“新”决定了媒体对报道对象必然有时效性要求。英美国家的媒体特别是报纸,在很早以前就形成专设逝者版的传统,且这个版面在市场上有意想不到的大量拥趸,所以一版风行,蔚成华茂。典型的比如《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英国的《每日电讯报》《卫报》《独立报》《泰晤士报》;而在杂志,就以《经济学人》周刊最具代表性。

2008年,《经济学人》把逝者专栏结集出版;2022年初,新星出版社出版了该书的中文译本,名字叫《讣告》。

《经济学人》于1843年创刊,立刊之本有两条,一条是“谨慎对待个人崇拜”、一条是“匿名性”,这两条无意中造成了该刊大部分文章外界均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颇有钱钟书所说“鸡蛋好吃不必在乎下蛋的鸡”的风范。逝者专栏在2008年出版的时候,大家才知道结集的这201篇文章作者是该刊的两位专职编辑:一个叫基斯·科尔克霍恩(Keith Colquhoun),一个是他退休后继其任至2018年的安·罗 (Ann Wroe)。至今,时间已过去了14年,当初的书名《经济学人逝者》现在应该译为《经济学人人物志》了——在当时看来是逝去,而今天回望,都是传奇。

在新闻业界看来,《经济学人》的逝者专栏编辑,也是传奇。

主笔对于一个媒体而言,是独立于行政领导之外的精神领袖;而《经济学人》的逝者专栏编辑,却是在行政领导和主笔之外悼词版的绝对领袖。安·罗说,逝者专栏的编辑除了版面132行的长度之外,免除一切约束,并且说一不二。同事、朋友、逝者家属常常跑来做各种建言献策,但几乎统统被摒之门外,因为此间的编辑可以不受任何干涉,能充分享受这份“光荣的自由”。而在国内,这种则很少提倡或提及,2004年《时代人物周报》的总编辑刘丰曾要大力倡导“优雅的写作”,即给予优裕的采写时间、相对框量大的自由和较高的稿酬,形成记者宽松的工作环境,在先天上养成优雅的写作土壤。惜乎天不假年,此报风气未成就休刊了,但这种环境无疑对形成经典文字报道至关重要。外界普遍认为,逝者专栏的优雅文风和这种环境机制密不可分。

对于《经济学人》逝者专栏的质量,至关重要的还在于报道人物的选择,这直接关系到该刊价值观。逝者专栏关于候选人即被报道人的标准是:有趣和发人深省。安·罗说,“至于(候选人)是否符合通常意义上的‘美好’,到没太大关系。”她不是正能量的母亲,无须为此担责,她要担责和坚守的只是自己的“标准”,而标准一切的一切在于选择的被报道对象必须是有趣和有显著性征的,流芳千古和遗臭万年在选材上等量,所以坏人、恶德乃至轻浮之辈也会是逝者专栏的写作对象。比如关于安娜·妮可·史密斯的文章发表后广受非议,安·罗却不以为然,因为安娜“追名逐利注定失败的故事精彩而凄美。”至于老编辑基斯,对小人物特别偏爱,而死亡是不可预期的,所以当一个大人物和一个小人物在同一周去世时,基斯往往会对大人物置之不理。

由于版面的限制,逝者专栏的每篇报道都是千字文。恰恰是这个限量使其有了成为精品的可能,因为篇幅短是一把双刃剑,光洁和瑕疵都纤毫毕现无法遮掩。人的一生同时具有几十年的漫长和一千字的简短,本身仿佛隐喻着一种哲理。在商讨出版时,基斯建议书名叫《麻雀的飞行》,这来自比德(Bede,672年-735年,英国历史之父,历史学家和神学家)对人生的一则比喻——人生就像一只飞过宴会厅的麻雀,从黑处飞来向黑处飞去,在中间一亮。巧的是,比德的300多年后,中国的苏东坡也写出类似的比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s34096050

《讣告》

[英] 基斯·科尔克霍恩 、 [英] 安·罗  /著

 徐龙华 /译

读库 /新星出版社 

2022年1月

《讣告》中的很多选题,非常有意思。

最特别的莫过于这201篇文章选取的并非是201个人,而是200人,剩下的那个则是一只鸟——人群之中为鸟立传,是英式幽默的一种——具体说是一只鹦鹉。

这只非洲灰鹦鹉是科学史上最著名的鹦鹉,名字叫亚历克斯。它会说150个单词、知道50中物体的名字、能描述物体的颜色形状和构成材料、会跟人要东西,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它会拒绝并再要、能理解并讨论“更大”、“更小”、“一样”、“不同”等概念……哈佛大学佩帕博格博士在一个宠物店中随机买了它,那时它才1岁。在鸟类学习实验的科研项目中,亚历克斯不但是研究对象,神奇的是,它还做为实验助手,帮助博士沟通和训练其他鸟类。亚历克斯去世时31岁,据称有了5岁儿童的智力。它的最后遗言是和佩帕博格程式的下班道别用语“你真好。我爱你。你明天会来吗?”亚历克斯死后,《纽约时报》和《经济学人》都在逝者版发表了悼念文章,悼念这只在全世界拥有百万粉丝的著名鹦鹉。

乌尔里希·英德冰纳活了103岁,他是世界上年纪最大的登山向导,一生370多次登上海拔14700英尺的马特洪峰。马特洪峰位于瑞士境内,是著名的死亡之峰,而英德冰纳爬这座山则像喝豆浆一样轻松。第一次登山他20岁,最后一次登山是97岁。殒身于珠穆朗玛峰的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里有句名言,说他之所以要攀登珠峰,是“因为山在那里”而英德冰纳登山不是因为山在那里,而是因为他在那里——他出生在马特洪峰脚下的小山村,并在自己的床上安然离世。

在《经济学人》逝者专栏上成名成家的,至少在大部分读者眼中,都是特立独行之辈。其身份、职业丰富得令人目不暇接:既有泰国圣贤、美国先知,也有东德秘密警察头子和叛国者;既有法国最后的一战步兵、最后一个说埃雅克语的人,也有梅毒实验的幸存者、疑似被外星绑架的人;既有英国前首相、多米尼克总理,也有爱国骗子、黑帮大佬和印度头号土匪,很难具体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些人的属性,每个人都各自是一类。他们都结束了生命,把自己一生的兴衰与繁华像空气一般散布在人间的昼与夜中。

当然,虽然全球每周必死人,但是每周的逝者未必足够有趣和独特,所以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填版情况也必然是有的,即使是再精编的文集,这种情况也能看到。当然,读者甚至著者想必也不能奢望篇篇震古烁今。

如果目录跳跃式阅读,相信大多读者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灰鹦鹉,其次就是“音乐灵媒”。灵媒是个臆造词,和宗教无关,和舶来有关,但正经的宗教另有名称,比如西伯利亚和北亚洲以及阿拉斯加等地称之为萨满(shamans)。事实上,灵媒就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巫女术士、现在的跳大神的——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通灵,即能和逝者沟通。萝丝玛莉·布朗就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她的灵媒性使她在英美一夜之间名声大噪。布朗夫人只限于和音乐领域的名家逝者沟通,比如说死后的克拉拉·舒曼穿衣非常讲究;贝多芬已经不聋了等,而且她能带回他们在“那边”的新作,英国广播公司的记者很奇怪:这个音乐才能明显有限的女子,为何能用钢琴自如地演奏起肖邦的作品,重要的是,这支作品从来没人听过?更奇怪的是对演奏曲子评价:一定是专业的,原创的,但肯定称不上优秀,更无从说天才。虽然布朗夫人灵媒之魅名满英美,但精神病医生均一致认为这是她在发癔症。

报道的写作的逻辑,是逝者专栏编辑见功力的地方。比如托马斯·费尔比,他是轰炸广岛的投弹手。他经常被人挖坑式问到有没有对此感到内疚。这个坑挖得质朴而高明,因为这个问话本身就预设费尔比有罪。这里作者开始妙笔生花地下蛆——如果费尔比和参与投弹的11名战友有罪的话,那么有罪的人多得是。研发原子弹科学家团队的带头人奥本海默是不是有罪?但下令投弹的不是他,而是总统杜鲁门,但美国手边如果没原子弹又何从下令?原子弹研发的“曼哈顿计划”的启动者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但罗斯福充其量是个政客,何以有理论上的预测?爱因斯坦给罗斯福写了一封信,说原子弹研发是可行的。实话说,这种蛆下得令人绝倒。最后勾连现实笔锋一转“他和爱因斯坦都是历史的不幸。”无巧不巧的是,参与研制原子弹的科学家马克·奥利芬特爵士也入选了这个结集,他十分清楚原子弹的大规模杀伤力,但他同时也公开说“只要你开出的薪酬优厚,工作又令人兴奋……让医生研制生物武器,让化学家研制化学武器,让物理学家研制核武器都毫无难度。”这种赤裸裸的坦率现在看来还振聋发聩。

如果把逝者比照着读,这本书应该更有意思——这相当于周伯通的“左右互搏”,有了类似跑偏字典的风格——让他们在同一本书中吵吵嚷嚷。

比如奥斯卡·奥尔巴赫的标签是“掐灭香烟的医生”,因为他证明了吸烟和癌症之间有因果关系,这直接导致现在欧美等国家在香烟包装上强制添加“吸烟致命”的警示字样;而冲浪高手约瑟夫·沃尔夫森一生烟酒不沾,却被确诊为癌症;另一个反证也出自本书,活了120岁的世界最长寿老人本尼托·马丁内斯,被描述为除了长寿以外其他的“生活都不值得效仿”,而举的第一个例证就是“他抽烟,一直到一百零八岁的时候还在抽,价格低廉的香烟是包含在配给定量中的。”

说到长寿,就顺延到另一位长寿女士,本尼托逝于2006年,而在此前的1997年逝世的还有一个世界最长寿的纪录保持者:让娜·卡尔芒,活了122岁。她身上出现的一则长寿专业趣事让人忍俊不禁:九十岁的时候,一位律师看重了她的公寓,和她签了一份协议——每月付给她500美元生活费一直到死,条件是死后律师接管她的公寓。签约履行了30年之后,支付的生活费总计已经超过公寓价值的好几倍,老太太剩下的钱足以衣食饱满的过完余生。更重要的是,这位律师挂了……这种读法看起来好比苏文茂的一段文哏相声:蒲松龄写《聊斋志异》,其写作缘由是隐含在书中的——它的第一篇文章的第一个字是“余”,最后一篇的最后一个字是“恨”,加起来就是“余恨”,余恨就是写聊斋的真谛。至于事实是否如此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发散连缀本身能让你沉浸于阅读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