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直面苦难,再谈和解

马向阳2022-08-19 04:08

马向阳/文

《人生海海》是作家麦家的雪耻之作。2011年,用麦家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高光时刻”——早年作为文学青年刚刚出道时,麦家1991年写就《解密》,此后经历了17次退稿,11年后的2002年才得以出版。2011年前后,随着谍战剧在国内各种荧屏走热,《解密》《风声》《暗算》纷纷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走红,麦家开始成了各种聚光灯下的中心人物,甚至包括参加像《王牌对王牌》这样的综艺节目,麦家也算“蹭到了热点”。

同样是在2011年,麦家的父亲去世,却意外了打开了作家一种新的写作空间。痛定思痛,麦家告别浮躁的名利场,重新回到他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面对苦难的童年时光,面对如何重新理解父母这一辈老人们的生活和故事。这才有了这本耗尽了5年时间写就的“告别作品”——告别麦家最擅长的谍战小说,转而尝试一种和自己、和故乡、和父母的“和解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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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

麦家 |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4月


重回故乡:发现、探寻及和解之旅

麦家说,之前他经常会用自己喜欢的作家博尔赫斯的一句话进行自嘲:“我犯下了一个人能犯下的最深重的罪孽——我从不感到幸福。”麦家说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永远不会幸福的人”。苦难的童年记忆,就像一条毒蛇一样,会紧紧地纠缠着我们,吞噬了我们关于故乡的情感记忆,从少年时远走高飞逃避苦难,等到鬓发星星、重新回到故乡第一现场,麦家发现“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根本就无法消化掉”。

重新审视故乡,审视自己的童年,审视父母一辈人所经历的苦难和命运,麦家开始用一种超然和更加凝重的方式,来表达这种质朴到泥土里的赤诚和解,不仅将写作速度降下来——一天不超过五百字,而且开始调遣从古典小说到话本叙事技巧等各种丰富法手法,且看小说开头是如何塑造故乡村庄这一重要故事场景发生地:

“每到夏天,村子像剥了壳的馊粽子,粘乎乎又臭烘烘的,人总忙叨叨的,各路虫豸也总不安生:苍蝇、蚊子、蟋蟀、萤火虫、壁虎、蚂蟥、蚂蚁、蜻蜓、蚂蚱、蜈蚣、毒蛇、蜥蜴、毛毛虫,四面八方冒出来,寻死觅活扎进人堆,加到我们生活里,给我们添乱、生事、生病,等着冬天来收拾。

到了冬天,村子像装了套子,一下子封闭了,清冷了,安静了。尤其落雪天,静到素雅,鹅卵石铺陈的弄里堂外,鸡犬无影,雪落无声,人影稀落。积了雪,即便有人走过也听不见平时各人各样的脚步声。积雪像木工房里的刨子,糕点铺里的模子,把各人各样的脚步声都刨成一个样,压成一个形,听上去只有一个声:嚓。

嚓——

嚓——

嚓——”

麦家的确是讲故事的高手。村庄雪景一幅浪漫白描之后,就直接引出了本书的神秘人物,一位被爷爷蔑称为“太监”、又被父亲尊称为“上校”的神秘主人公。

第一次上校出场,是借助于“我”——一个十多岁孩子的好奇目光:

“第一,他当过国民党军队的上校,是革命群众要斗争的对象。但大家一边斗争他,一边又巴结讨好他,家里出什么事都去找他拿主意。

第二,说他是太监,可我们小孩子经常偷看他那个地方,好像还是满当当的,有模有样的。

第三,他向来不出工,不干农活,天天空在家里看报纸,嗑瓜子,可日子过得比谁家都舒坦。还像养孩子一样养着一对猫,宝贝得不得了,简直神经病!”

《人生海海》最吸引读者的地方,就在于对于上校这一“天才又平凡”人物的活灵活现的塑造功力。小说分为三部分,正好对应着从“发现上校”——“探寻上校”——“解密上校”(也是冲突之和解之旅)的三部曲,这其间人物故事的起承转合一波三折,和上校命运的波云诡异风云突变一起,牢牢地攥紧了年轻读者们的心灵。

麦家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来赋予神秘上校以种种复杂性:“他既被人尊称为‘上校’,又被人贬损为‘太监’;他当过白军,当过红军,当过木匠,也当过军医,甚至还当过军统特务;上校几乎经历过建国前的所有战争,又参加过抗美援朝,后来又历经文革等各种政治运动的批斗;他是个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又是个妙手回春救人无数的神医。他不仅各方面技艺超群,还有超出常人的性能力,而这伟大的性能力,不仅酿就了他的喜剧,也铸就了他的悲剧。”(莫言语)


三种多棱视角

即便告别了谍战类小说,麦家在《人生海海》这部浪漫小说里,依旧展示了他过人的叙事技巧和经营小说复杂结构的能力。无怪乎莫言也称之为一部“迷人的小说”。

因为是隔阂了巨大的时间距离和空间距离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故乡,麦家苦心经营了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和独特视角。很难说这是马尔克斯还是博尔赫斯的影响,但麦家圆熟的叙事技巧运用,应该是这部小说吸引了很多年轻读者的重要原因。

麦家在《人生海海》中尝试使用第一人称这一限制性的叙事视角,既是关于作者心灵成长的自然之选,无疑又是一种小说叙事上的远征和、猎奇和冒险。在小说第一部分“发现上校”之旅中,目睹第一人称叙事的太多限制性,作者刻意营造了一种带有强烈张力感的复线叙事方式——我爷爷看“太监”(上校的另一蔑称)几乎是用一种上帝视角的全知叙事视角,也是一种向下的目光;而我的父亲,作为上校最好的朋友和追随者,是以一种平视的、追随者限制性视角,其目的就是用来结构故事张力;故事中我作为儿童的第一人称叙事,采用了一种模拟电影蒙太奇镜头的在场感,这既是一种营造悬念、矛盾和冲突的最佳叙事方式——第一人称最生动、也是最逼仄的限制性视角,既是一个孩子好奇和充满迷思的向上视角,更是推动情节走向高潮和和解的幕后推力。

爷爷、父亲和我三种视角的营造,不仅呈现了观照上校(太监)的不同方式和态度,更加强化了故事主人公从故事一登场都苦心经营的神秘感和复杂度,而全知视角、跟随视角和高度限制性视角的多重运用,赋予了小说场景以更多的现场感,更丰富了《人生海海》的小说主题:借由不同的观照方式,来测试和探勘人性的幽深和复杂性。

为了跳出第一人称视角叙事太多的局限性,《人生海海》中还巧妙设置了更多的第二视角和第三视角。在小说的第二部分,为了迎合小说叙事“探寻上校”之旅中的解密需要,小说在第一部分精心刻画的“老保长”跳将出来,成为推动故事情节向纵深不断开掘的第二叙事落点。在小说第一部分,“老保长”的人物塑造只是作为上校的反衬(上校不仅偷了老保长的女人,而且其人格魅力远非老保长这类皮肤滥淫之俗物所能比拟),但是到了小说第二部分,老保长巧妙地代替了第一人称的“我”,在叙事中模拟第一人称,活灵活现地再现了上校最复杂幽深的人性特征和人物故事。这一部分可能也是很多青年读者诟病的地方,关于上校过人性能力的种种叙述,在我看来,无论是为了体现芸芸众生无法满足的窥视欲,还是借鉴古典言情小说笔法,归根到底只能说畅销小说的一种“诡计”罢了。

小说在第三部分,终于迎来了莫言盛赞的“大开大合”手笔。第一人称的“我”作为叙事主人公,再次返回故事现场,已是从万里之外归来的时间之客,将各种貌似已成不解之谜的情节、故事、和黑暗场景一一烛照个遍,竟轻松地、令人信服地展开了一幕幕前所未有的新发现。这一次,我借用上校爱人林阿姨的第一人称现场视角,并通过展现我在海外孤身的感情生活体验,再一次将上校推上了故事巅峰——上校之前压根儿就没有碰过她(林阿姨),而是另有坏人趁机夺走了林阿姨的第一次。

上校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众口编织的罗生门里,上校就是一个谜之化身。


缺席的母亲与在场的上校

“童年没吃过糖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甜什么滋味。”2011年麦家在父亲去世后陪伴母亲的日子里,才开始慢慢和自己尝试和解,和童年和解,和故乡及父亲和解。

很多细心的读者发现,《人生海海》里,麦家故意遗漏了母亲这个角色,在小说中,“我”的母亲出现频次之少,叙事角色地位之低,还比不上上校的那两只猫。

按照麦家自己的说法,事实上,《人生海海》整部小说就是献给母亲的作品。母亲是麦家童年生活里苦难的象征,几十年忍辱负重,勉力支撑着整个家庭,这让作家对于父母辈生活经历了解越多,愧疚就越多:“母亲一生的忍辱负重,替我撑出了人生等经验,告诉我人性是多么深奥,人性有多么复杂,岁月又充满了多少波诡云谲,我该如何去判断人性中的丑陋、苦难和仇恨。”

麦家甚至将母亲生命的厚度和难度分成了三份:在小说《人生海海》中最多的一部分给了上校(这尤其表现为小说中“我”对上校无上的深厚感情表达),另外两份分别给了小说中上校的母亲和上校的妻子林阿姨。的确,小说中虚构的上校这个超然人物一反麦家谍战小说中的天才形象,就像小说中刻意描摹的上校那副金灿灿、救人无数的手术刀一样,麦家称上校这个人物既有“金的质地”(艰苦卓绝之人格精神),又有“银的柔软”(风流倜傥之平凡生活样貌),他“既高贵、又苦难;既令人尊敬,又让人同情”。

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生海海》首先是一部关于苦难的书,其次又是一部关于父母、故乡以及我们的历史之书和命运之书。借由小说中“我”的前妻的话来说,所谓的“人生海海”,不仅仅是指变幻诡异的生命际遇,更是父母辈所彰显的一种生命态度:“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

离开故乡回望,回到故乡,再一次重新解读故乡,《人生海海》就是一本讲述作家麦家如何通过写作和故乡和解的作品:他揭露苦难,并没有像那个流行的网络短视频作品《二舅》去讴歌苦难,他揭示人性的幽深,更赞美人性在苦难面前表现出的卓绝精神和爱的强大意志,他塑造了一个超脱尘世的、现实世界中不可能的理想人物上校,同时在时光回望中追忆了一段平凡又辛酸的入世精神和人格力量,让我想起我的好友苏忠那首怀念故乡的感人作品《疼》:

“奶奶抱着我

把我

轻轻放进摇篮

\

我抱起奶奶

将她

轻轻放入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