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 | 波兰诗人辛波斯卡(下)

Laura艺术笔记2022-09-21 16:08

辛波丝卡诗歌中最典型的抒情情境,是对某一问题直接或隐含观点的"陈述",以及与之对立的——对此陈述的"质疑"。观点的陈述常常反映出某种普遍认同的准则,或代表了某种根深蒂固、草率且不宽容的思维模式,通常还带有一丝教条主义的色彩。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辛波丝卡的诗歌语言优雅,狡黠,举重若轻,折射出人类存在的多重意蕴。"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块石头之上的云朵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最少的可能是最多的,简单的也许是复杂且意义深远的——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对诗艺持续不断地磨炼,还需要具备对生活不懈的热忱、敏锐,对细节非同寻常地洞察,以及对反讽恰如其分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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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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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履历表》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张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短、精要是必须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仿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而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而非他所住的地方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陈黎 张芬龄 译


《博物馆》

这是餐盘,却没有食欲。

这是婚戒,回报的爱

却已消失三百年。


这是扇子——何处残留着少女的羞涩?

这是几把剑——何处残留着愤怒?

黄昏时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由于“永恒”已经缺货,

取而代之,一万件古物聚集于此。

长满苔藓的卫士在金色的睡梦中,

髭须支撑在展览窗的数字上……


八。金属、陶土、羽毛在庆祝

它们寂静的胜利战胜了时间。

只有一只埃及少女的发簪在傻笑。


王冠比脑袋活得更久。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


至于我,还活着,你瞧。

我与裙子的战争进行于愤怒之中。

它挣扎,愚蠢的家伙,如此顽固!

它决意在我死后继续活着!


《维米尔》

只要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里

那位静默而专注的女子

日复一日把牛奶从瓶子

倒进碗里

这世界就不该有

世界末日

胡桑 译


辛波丝卡不是那种以书写痛苦博得掌声,或者兜售语言快感的诗人,她一以贯之的主题是关于人类普遍的困境。她的诗风轻盈,语辞凝练,字里行间却充盈着宽阔的空间——死亡与战争的沉重,对人性的严厉拷问,对万事万物的好奇,以及,对太阳底下的新鲜事的不吝颂扬。

读辛波丝卡的诗,有种莫名的喜悦。不论叙事或论述,诗人多半直截了当,表现出一种值得信赖的坦诚与率真——当她以微小的事物书写真理,当她在轻与重之间游刃有余,当她用文字探索人类生活的严峻问题......困境与希望,世俗与神圣,不安与宁静,泪水与欢笑,她赋予写作一种新的权力——蓄积的力量,人类的复仇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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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

爱无法原谅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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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函》


我亏欠那些

我不爱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爱他们

让我宽心。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我感到自由,

那是爱无法给予

和取走的。


我不会守着门窗

等候他们。

我的耐心

几可媲美日晷仪,

我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

爱无法原谅的事物。


从见面到通信

不是永恒,

只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


和他们同游总是一切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饱览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我们,

这些山河在地图上

一目了然。


感谢他们

让我生活在三度空间里,

在一个地平线因变动而真实,

既不抒情也不矫饰的空间。


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里盛放了好多东西。


“我不亏欠他们什么,”

对此公开的问题

爱会如是说。

陈黎 张芬龄 译


《写作的愉悦》

这只被书写的母鹿为何跳跃着穿过被书写的树林?

是去饮泉中被书写的水,

水的表面将复印出她温顺的口鼻?

她为何抬起头;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栖止于从真理借来的四条瘦小的腿上,

她在我指尖下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在纸上沙沙作响,

拨开

从“树林”这个词中萌生的枝叶。


这些不怀好意的字母,

顺从地串联成句子,

埋伏着,在白纸上等待突袭,

永远不想让她逃离。


每一滴墨水潜藏着众多的

猎人,在视线后面眯缝着眼,

准备随时扑向倾斜的笔,

围住母鹿,缓慢地瞄准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纸上不是真实的生活。

这里另有律法,白纸黑字。

在我的话语中,眨眼的瞬间可以随意持续,

如果我愿意,它可以被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子弹停满飞行的中途。

除非我同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我的许可,树叶不会坠落,

草叶不会在蹄子完全的停歇中弯曲。


那么,是否有一个世界,

我可以彻底掌握命运?

时间可以用符号的锁链绑住?

存在听命于我而变得永无止尽?


写作的愉悦。

保存的力量。

凡人之手的复仇。

胡桑 译

在辛波丝卡的世界观中,"好奇"与"惊讶"并非什么珍贵的诗意姿态——只是面对永远变化万千、日新月异的生命洪流唯一理智而自然的反应,"无需排练,每晚都是首演"。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对她的褒奖 : “把诗歌当做生命的回答,当做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想和责任的语言工作的方式”。这样一种天然的融合,让她的诗成为了“完美的语言客体”——严谨,清晰——严谨到几乎无法更改一个语词,清晰到诗人所要传达的生命质地跃然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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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便爬上了山丘

也无法如玫瑰般盛开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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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 图》

哦,甜美的短歌,你真爱嘲弄我,

因为我即便爬上了山丘,也无法如玫瑰般盛开。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那毋庸置疑。

我企图生出枝叶,长成树丛。

我摒住呼吸——为求更快蜕化成形

等候自己开放成玫瑰。

甜美的短歌,你对我真是无情:

我的躯体独一无二,无可变动,

我来到这儿,彻彻底底,只有一次。

陈黎 张芬龄 译


《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它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机,

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陈黎 张芬龄 译

熊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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