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漫谈|李白的“床”

河西2022-09-22 10:12


李白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床”,究竟是不是我们现代人睡的平板床?

此一争议,前段时间吵得沸沸扬扬。起因是著名收藏家马未都先生排斥诸家,独尊己说:李白这首名诗里的“床”并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床”,也非南京博物院前院长梁白泉研究员在1993年考证出的“井栏”,而是马扎,古称胡床。

胡床者何?古代从西域传来的折叠椅也。《演繁露》:“今之交床,制本自虏来,始名胡床,桓伊下马据胡床取笛三弄是也。隋以谶有胡,改名交床。”陶榖《清异录·陈设门》:“胡床施转开以交足,穿便绦以容坐,转缩须臾,重不数斤。”适合于马上游牧快节奏迁移生活的需要,折叠椅便于携带,遂为胡人喜。折叠椅为中原普遍接受,可见当时尚未闭关锁国以正统自居的天朝,还是很有些海纳百川的胸怀的。特别是有唐一代,李氏皇族本有胡人血统,喜欢吃葡萄,爱上胡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扬之水的这本《明式家具之前》,最后一章专门谈唐宋时代的床和桌,相对之前谈的俎、禁、案这些已经远离现实生活的远古家具,床和桌似乎更能引起一些切实的共鸣。扬之水提到,在陕西三原县唐李寿墓(贞观三年下葬)中的壁画上,就有胡床,其实就是椅子,并非呼呼大睡之床也。

可惜,对于胡床,扬之水只是提到,未能展开。这种胡床可能早自东汉末年就已经传入中国。公元97年,东汉政府的西域都护班超派遣特使甘英出使大秦(即罗马帝国),经西域曾到达阿拉伯地区,是不是当时带回了胡床这种便携式椅子?史无具载,猜测而已。

具载的是《后汉书·五行志》说:“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又《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曹瞒传》:“公将过河,前队适渡,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张郃等见事急,共引公入船。”说曹操,曹操到,史上最快运动员果然很淡定,坐定胡床,胸有成竹,对于这位一代枭雄来说,千兵万马又何足道哉?我自悠然坐之,晒太阳耳。

胡床既然不是真正的床(其实是椅子),那么五代隋唐时期,真正的床什么样?

扬之水于书中又谈到的几种床,不算胡床,但也基本上是坐具,名亦为“床”。五代卫贤《高士图》上的高士,坐于床上。《太平广记》卷三0一引《广异记·仇嘉福》,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唐代京兆富平地区有一个叫仇嘉福的人,住在簿台村,因为参加科举考试而到了京城。考毕,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少年,并随他到了华岳庙,居然看到有一位太乙真人坐在床上!

这位仁兄还真是撞大运,大白天见神仙!这里我们暂且放过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还是将注意力放在床上。华岳庙是道教庙宇,看来唐代道士,当时是坐在床上的。《太平广记》虽为宋人选编,但所引《广异记》为唐前期志怪传奇集,扬之水之后又引的佛教典籍《法苑珠林》为唐总章元年(668年)和尚道世所著,应该反映了唐代的社会风俗。

也就是说,唐代,胡床马扎之外,还有一种供人坐着的床,这种床只坐不睡。那么,我们再来看李白《静夜思》中的那句,可不可以这样解释:当晚,李白并没有睡下,站于或者坐于作为坐具的床前,看月光如霜,乡愁浮于胸前。

有人觉得李白之床非平板床应为井栏的理由是,睡下的人难以低头,可是他哪句话说他在睡觉呢?月上柳梢头时,也应该允许李白失眠一回吧?他不是还有名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吗?可见李白孤枕难眠一人抑郁的时候,也常常自怨自艾诗兴大发,乃作如是观。

这床,还可能是食床和茶床。食床者,饭桌而已;茶床者,差不多就是现在的茶几吧,都称呼为“床”,不免产生歧义。之所以这样称呼饭桌、茶几,主要还是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迟至唐代),中国人都在床上做各种各样的活动,中国人的室内空间以床为中心围绕床展开。

晋代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中所画的四面屏风床,高度已和今天的床差不多,只是这床担负的功能太多,吃饭、睡觉、喝茶、看戏、打坐,一张床全搞定,看来古人装修费一定很便宜。所以,有时候这床也必须做得很大,故宫藏五代顾闳中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就有经典一幕,韩熙载和另一男子坐于一张大床上,看女子弹琵琶,床前案上摆着美酒佳肴,纵情声色,最后竟因此保全了身家性命,也算是因福得福,命中注定了他可以花天酒地,不可不信命。

坐在床上吃饭、看表演,现在看来大概有点别扭,但在五代隋唐时期可是家常便饭。只是,这是一个家具变革的时代,正如扬之水指出的:“唐代是低型家具与高型家具并行,也是跪坐、盘腿坐与垂足坐并行的时代。”在这个过程中,佛教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佛家的踞坐一开始挑战着中国传统礼仪的规范,一度被守旧人士贬斥。宋文帝时人郑道子,就曾给和尚修书一封,指责他们的踞坐习惯不合规矩。当然,历史证明,保守派已被时间的尘埃所掩埋。与踞坐同时的还有佛教家具在中国的流行:月牙凳(从佛教建筑的墩中衍化而来)、圈椅(由佛教绳床发展而来)以及其它新兴高型家具,都与佛教在唐代的传播有着密切联系,这种密切性从敦煌壁画中就可以窥见端倪。

垂足坐和佛教家具的流行给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一种更具威严、更立体的室内礼仪方式取代了原本相对“平等”的室内家具摆设和交流方式,使得整个室内环境更容易体现空间的纵深感和更微妙的政治隐喻性。以至于到了宋以后,自然要对“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句诗产生歧义了。

床,如今只是睡眠之床,非坐具,也非吃喝玩乐一勺端之床(宋以后被认为是一件不体面的事),而李白究竟躺在床上,还是站在井边,抑或立于坐具之床、茶床或食床的旁边默默冥想月光与寒霜之间的关系,也只有太白兄他本人最清楚了吧。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书评增刊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