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漫谈|病人·闲人·旅人

云也退2022-09-26 12:28


在没有飞机、火车、导游手册、青年旅舍、信用卡和旅行支票的时代,旅行绝对是一桩费力费钱的事。从法国到意大利,你必须出一笔钱雇驿车,在城市之间往来,你得不停地更换坐骑;哪怕你行前做足了功课,一旦出发,若是没有当地的向导,你还是无法搞清自己来到的、途经的是哪一个小邦国里的哪一个城镇。四百一十年前,旅行是属于蒙田这样的人的特权:有车有房,有钱有闲,年近六旬,仕途基本画上了句号,积累的名望足够让他在其他国家“找到组织”——搭识各种同属上流社会的驴友。

人们一般把文艺复兴的下限划在1580年左右,也就是在那期间,让蒙田彪炳史册的《随笔》写作告一段落,已写的部分交给了出版社。世人公认,是蒙田把“essai”变成了一种正式的文体,但他本人基于骨子里的谦逊低调,当年并未有如此意识,所以,他都等不及这本书出版就匆匆出远门,以纾缓多年的案牍劳神了。我们也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自我怀疑的写照;在罗马法复兴的大背景下,他都不敢确信自己这些羼杂了大量拉丁引文——都是他自幼接受精英教育所获——的论说文字足以吸引读者,俘获他们的心。这个多虑的老家伙,即便在9月5日踏上旅途之后,都不晓得出于什么缘故,把记下沿途所见所闻的任务交给了一位不知名的秘书。

《蒙田意大利之旅》的前一百来页都是由这位秘书代笔的。他很负责任。从文本来看,与其说他小心翼翼、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如说他谨慎地不添加任何不该加的评价。比如,他详细记录下当地政教人物的作为及其后果,而只是简单提一提主人的反应。这与蒙田随笔克制的文风十分一致。

让人眼红的是,整本游记里几乎都没有什么斟酌开销的地方,可以看出蒙田一行人根本无需费心于此:他不带妻女,带了一个弟弟(马特科隆领主)和一班随从;他出发时有埃斯蒂萨克结伴随行,这位埃先生随身又带了五个人和一头骡子,两拨人一同组成了一个旅行团。就以旅途晚期在拉维拉的情况为例,蒙田一行人都能住得起当地一位领主的宫殿,“他们至少可以提供我看中的四间一套的寓所,要是我需要也可以拿下全幢。”

住下之后,前来拜见他的都是意大利的贵族,有的是当地的,有的是恰好住在一处慕名而来的,所谓物以类聚,大抵如是。

蒙田用人有方。他这位秘书不但写作尽心,而且似乎还兼了鞍前马后的护工一职。每写到主人的健康状况,他一律巨细靡遗。

到罗马第一天,他先是讲述了蒙田对在街上见到许多法国人感到不满,讲述了在进关时遇到的小小麻烦,接着便细致地描述起主人的健康来:肾移位,服用山扁豆泻药、威尼斯松脂和味道类似杏仁奶的三种饮料。一个月后,蒙田又遭遇了一次恶性腹绞痛,“排出许多沙子,后来又是一次大结石,硬而光滑,在尿道停留了五六个钟点。”每写到病症及治疗时,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颗一颗地清点主人拉出来的结石,甚至闻闻吃完药后排出的尿液的气息,好像有意提醒未来的读者:你们这些人不要无端仇富,蒙田大人有钱是不假,但他贵人贵恙也绝非闹着玩的。

细读这本游记,不难发现“治病”是蒙田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肾结石和拉丁文一样,在蒙田家都有渊源。兹事体大,未可轻视,游记里早早就出现了关于讨论治病的记录。

那时他们的车驾还没出法国,就在埃佩尔奈,蒙田与耶稣会会士马尔多纳交谈,后者谈到了在当时风靡欧洲的水疗浴场之一——比利时列日浴场——治病的经历。那里的水是要喝的,“疗效跟加斯科涅的矿泉相似……他好几次喝到全身出汗心跳,感到其药力很强”,强到什么程度呢?“青蛙等小动物往水里一扔就死……在盛了这种水的杯子里放一块手帕,立刻就会发黄。”

以现在的观念看,大约找死莫过于喝这种水了。可是,哪怕马尔多纳直言“未见得比原先更健康”,蒙田也听得饶有兴味,并嘱他的秘书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在这之后,蒙田一路探访各种乡野秘方,尝遍了奇奇怪怪的矿泉草药。他自己主笔后,对头晕、放屁、肛门刺痛、拉什么颜色的屎尿、排什么造型的结石,记载之详犹有过之。

不错,他的确是拿着这些记录一路求医的,但从《随笔》来看,蒙田与现代人的健康观念大有不同。活在现代,谁没有几个“病友”,谁不认识个把信赖的医生?一份份体检报告把你往医院里送;可是在蒙田看来,人体熨帖于自然之理便是健康。他嘲讽医生,认为他们就是一群把小恙炒成大病的行家,他们所谓的成功治疗病例都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病人都是自然地、或因其他不为人知的意外而痊愈。事实上人人皆健康,病本质上是想象的产物,是求了郎中之后摆脱不掉的梦魇。结石是人体的杂质,与健康无干,消去结石,就相当于擦掉一块泥污,露出底下光光净净的瓷瓶来。

如此,我们才能理解蒙田如何能明知自己有一肚子结石,还毫无顾忌地坐上马背或钻进马车厢里,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五六百天。他比三个世纪后的同胞马塞尔·普鲁斯特要幸运,后者只能躺在床上,在脑袋里构造其记忆的旅程了。不过学界早有洞察,《追忆似水年华》大大受益于蒙田,因为普鲁斯特构建“记忆”的方式,浮现出蒙田那种直接继承了中世纪的思维。而且,普鲁斯特对疾病的态度也与蒙田有不小的交集,他也觉得医生无知而虚妄,而且沉湎在自己的那一套体系里面;可是,对自己的身体,普鲁斯特却没有蒙田那么乐观,毕生受到病患的折磨,他终究还是承认求医是必要的。

身体里的结石事关一人的生命,社会的结石则事关许多人的未来。众所周知,素性温和的蒙田对宗教狂热忍无可忍。新教兴起之后,法国是宗教战争的多发地,1571年前后他致仕回到波尔多,开始撰写《随笔》,次年就发生了圣巴托罗缪大屠杀。蒙田表面上娴熟地吟哦那些“古之圣人”的语录时,心里未必如书面呈现的那么平静。十年之后,在罗马,就在排出一粒“硬而光滑的大结石”后一个礼拜,他也去拜谒了时任教皇的格里高利十三世,这次谒见纯出于一个虔敬的天主教徒的习惯,因为这位教皇以顽固守旧著称,恨不能将胡格诺派斩尽杀绝,宾主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亲切友好的交谈。蒙田的秘书对仪式的记录可谓详尽:

教皇坐在房间的角落,他们走入房间一两步后,不论是谁都一膝跪地,等待教堂给他祝福;教皇祝福后,他们站起,走到差不多房间一半的地方。……在半途上,他们再一次单膝跪地,接受第二次祝福。这样做了后,他们朝着他走至铺在他脚下七八尺长的一块厚地毯前。在这块地毯边上,他们双膝跪下。这时,介绍他们的大使单膝跪地,把教皇的长袍卷起放到他的右脚,脚穿一只红软鞋,上面绣了个白十字。

接下去就是包括蒙田在内的谒见者逐一亲吻教皇的脚尖——这种宗教需要信徒们付出多么劳苦乃至偏执的心力!至于下文对教皇的评价也只可做纯礼仪观,如同一切元首聚会后发布的新闻公告一样美言不信:教皇“是个非常有风度的老人,身材中等,腰板挺直,面相威严,一绺雪白长须……这个年纪精神如此矍铄更有何求,他不痛风、不腹绞痛、不胃痛,没有任何依赖。他天性温和,对世界大事并不热衷,是个大建设者,他这方面在罗马和其他地方享有特出的令誉……”蒙田内心未见得同意这些评价,不过,他也没有因为难堪而抹掉中间那两句话:秘书显然拿主人当了教皇的镜子,蒙田比格里高利小二十岁,教皇没有的病他都占全了。

就在这此谒见后不久,秘书便“辞走”了;蒙田拿过笔来,继续例行公事地记下每到一个地点的名称和行走的距离,对那里的风物进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记述。长话主要是记录仪式过程、谈话内容、身体状况,短话是对自然景观的简评(如“很美丽”)。这种做法同样与他源于中世纪的记忆习惯和对知识的认知有关:在他这里,一个文本并非一种(事件、思考、议论、创作的)完成,一个封闭的房间,而是门、入口和起点,包含了一个个可以由读者点开的链接;对他个人而言,这些链接也是帮助他保留记忆的记号。

旅途中的蒙田时而肾结石发作,时而腹痛,时而牙疼,时而头晕眼花,大多数症状都是采了各地的偏方而激发出来的。他不间断地描述自己的一条条病况,给这份游记留下一个个标签,颇似他在随笔里不停地打扰塞涅卡、西塞罗、奥古斯丁、塔西佗、普鲁塔克们的亡魂,让他们的格言警句如同标签分隔符一样旁逸斜出。我们把这种广博得不着边际的引用行为托付给技术,托付给维基百科,然而对蒙田而言,记住这些引文,只是他平素养成的记忆习惯之顺理成章的结果。而且,也只有通过建立一个个与其他文本(特别是那些古老的拉丁文本)相联系的文本所积累起来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

在颠簸于旅途,无法长时间手捧书卷时,他添加引文的趣味依然时有可见:我们发现,蒙田对文艺复兴盛期的意大利艺术——绘画、雕塑、建筑——似乎兴趣不大,相反,他对在一根残柱上发现一句古老的拉丁语铭文却会赏玩半天。每路过一个墓地,他都会饶有兴致地去寻找族徽和墓志铭。他常常无视那些与他生活的年代距离较近的建筑,反而对维罗纳那里的大竞技场赞赏有加,也是因为那是罗马帝国的遗存。要让“今之众人”退回到蒙田心仪的古典共和时代是不现实的,好在还有古人的智慧,这些智慧,不管呈现以哪一种文字、哪一种载体,都随时能在引用中复焕光芒。

写《随笔》的蒙田被认为是怀疑主义之集大成者,但他最深信不疑的便是智慧的不朽。在旅行结束后,蒙田续写他的《随笔》,而且段落越写越长,可以说,这份游记所增进、扩充的思考与记忆,对《随笔》的完善厥功至伟。让我们再一次回到他的健康观上:《随笔》里的蒙田认为,身体与心智,两者的结合才形成了健康:“身体在人之存在中很重要,那些想把身心两大主体分开、使其互相隔绝的人都错了。”所以,若说蒙田俨骖騑于路上,是为了缓解病痛,寻找或许有效的药方,那么写《意大利之旅》,就是为了在治疗身体、彻底享受生理闲暇的同时,不让精神松懈下来。他用目观,用心记,用笔写,以此抵抗的与其说是病患,不如说是让他焦躁不安的闲暇。

弗吉尼亚·伍尔夫说得不错,对蒙田而言,书写(比起泡温泉)更是一个自我洁净的行为,书写就是健康,就是真理和快乐。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书评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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