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深圳落叶”:书友吴万平

胡洪侠夜书房2022-09-28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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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还在世的话,今年也不过70岁。谁知他已经去世四年了。前几天开会,我在一份退休人员名单上忽然看到了他的名字,后面有一行备注:“已于2018年去世”。

我很吃惊:他,老吴,吴万平,都走了四年了?我怎么不知道?

埋头想了想,隐约想起当年我好像听说过他去世的消息,只是不知为什么,印象竟然不深。如今,表格里的这行“备注”成了一种不期而至的“确认”;我们总是习惯于相信表格里的信息。

四年之后,我才对吴万平的离世表示吃惊。这件事本身也够让我吃惊的。

吴万平是我在深圳商报工作时的老同事。一起工作的十多年间,我们都不在一个部门,来往不算多。他是重度围棋谜,据说业余段位还不低,我则是棋盲,所以工作之外交集的机会也不多。但是,我们俩却因为一位女词人和这位女词人的词集,一度成了很谈得来的朋友。

现在回忆起来,是有次抽烟闲聊,不知怎么说到那位女词人,吴万平说他来深圳前也算是那位我极敬重的女词人的同事,起码是前同事,或者说是他的前辈,我闻听此言,当场大表惊讶。唉!我和他的交往,可谓始于惊讶,终于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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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对“失去的深圳”越来越感兴趣。42年来,深圳一直奇迹般地快速生长,当年我们为了追求这生长而移民至此,然后我们自己也成了这生长的一部分。我们惊叹于高楼的拔地而起,街道风景的日新月异,和无数的一夜暴富故事,催促自己日夜前行,不允许自己懈怠,甚至不能容忍自己作为一个深圳人竟然很“清闲“。是的,我们放任自己很忙,且为此沾沾自喜。只是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之中,我们错过了”另一个深圳“——”消失的深圳“。深圳一直在生长,”另一个深圳“也一直在消失:旧楼,旧景,故事,故人……

1990年代我们闯到深圳,个个仗着自己年轻,一心谋求各种”得到“,奔赴各种诱惑,哪里有心情去想”失去“的事。那就是我们和这座城市最初的”双向奔赴“了。三十年过去,城市依然年轻,而”新移民“们渐渐老了,不,是一起突然老了,是突然在差不多的时间内一起变老了。有些人无声无息地就离开了你的视野,你还当他们不过是退休了。谁还不退休呢?你很不在乎地想。直到有一天,读一份表格,或参加一次聚会,你才知道有些你觉得一直都会在的人,都不可能不在的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他们成了”失去的深圳“的一部分。他们是深圳这颗大树走入成熟时的落叶。我们甚至不知道,成了落叶之后,他们是否如自己所愿,魂归了故里,叶归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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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写我和吴万平的书来书往。可是,写下标题,我却不知从何写起。

1980年代我住衡水日报社大杂院时期的一位老邻居,几个月前得了一个怪病,竟然不治而亡。尽管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面,可是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仍然感到有许多话想说,而且知道从哪里说起。青春时代人间烟火对生活的熏染太给力了,不管多少年过去,提起大杂院,提起共同的工作单位,无数欢声笑语、大事小情都会拥挤着、吵闹着纷至沓来,一时间秩序简直大乱。

可是在深圳似乎就不一样。比如吴万平,此刻忆起他,我马上能想起我们与书有关的交往。可是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在我回忆中接近空白。我们都是1990年代闯到深圳来的,之前各自的生活来深圳前既没有交集,来深圳后也没有交流。除了上班,大家在深圳的生活就像街道两旁各自独立的楼房,虽然灯光有时可以互相照亮,但楼与楼之间却很少有道路相通。有时候人们会想,熬到退休就好了,那时有了空闲,老朋友要常聚,老同事要多聊,知心话要多说,老家虽然要常回去看看,但是大家最好一起就在深圳终老。故乡还有多少承载你记忆的旧貌?故乡已“故“,回不去了,不如就在深圳,面向大海,营造另一番”春暖花开“!虽如此想着,可是,等真退了休,生活好像又成了另一种”工作“,大家相互之间还是鲜有来往。楼群各自矗立,自行经风历雨,灯光明明灭灭,太多的情感,还没来得及变”老“变“熟”,就已经匆匆凋谢了。

比如吴万平,我就不知道,他哪一年来的深圳?来深圳之前在哪里生活?过得怎么样?为什么来了深圳?退休后的生活好吗?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会66岁就成了一片”深圳落叶“?以现在人们的预期寿命,66岁,岂不是夭折。

想至此我打开集团数据库,搜索框中输入”吴万平“三字。多亏他曾在报社工作,数据库里应该有他的痕迹。他退休前在报社虽不在编采岗位,可是他爱写,他给”文化广场“写过好几篇文章。我总可以把这几篇文章查出来。再说,万一还有别的文章呢?

结果,我这一搜,不得了:他竟然写过那么多篇关于围棋的文章。他在体育版开过围棋评论专栏“棋盘内外”。他2012年退休,可是2014年报纸上还有他的围棋专栏。

围棋迷吴万平和他的偶像聂卫平。



他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是2019年的5月15日。这一天的深圳商报,以编委会名义登载了一份超过1500人的大名单,标题是《想念您,并肩奋斗过的所有“商报人”》。”吴万平“出现在了这1500人之中。我还特意看了看”胡“姓员工那几行里有没有我的名字。有。

名单前的导语说:在深圳商报正式复刊10000期的特殊日子里,我们十分想念近30年来,曾经与我们一起为深圳商报的发展奉献过智慧和汗水的“商报人”。认真梳理一页页已经泛黄的记录,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瞬间跃动成一张张亲切的笑脸。他们曾经为了同一个梦想,走进深圳商报这个大家庭,又因为到龄退休或岗位调动或重新选择人生跑道,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阶段,但与深圳商报的情缘必将是一生一世。也有部分老同事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天人永隔的追思,更加久远无限……

不知老吴在另一个世界能否听见这些话。说起来,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深圳报纸上,都是1991年的事了。期间他的名字不断见报,直到2018年9月8日,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报纸上登了一段含有他名字的文字。

那是他的讣告。

胡洪侠/文 吴峻/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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