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对开本:四百年来阅不尽

陈旭宇2023-01-11 08:41

2019年秋天,我在杭州一家古籍书店买到影印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第一对开本,内心充满喜悦和满足,犹如拥有了四百年的人间岁月。

这是一本极其不适合阅读的书。它厚达908页,不宜携带,完全不适合在咖啡馆装腔作势;拼写尚未标准化,s和f是同一个印刷字体,w是两个v,u和v经常互换,大写J则是I;很多单词最后一个字母还带着不发音的e,如Queene, booke;它没有任何注解;里面有很多印刷错误。

这本书全名是Mr. William Shakespeares Comedies, Histories & Tragedies,被称为第一对开本(The First Folio)。“第一”是指第一次出版,此后连续再版直至第四对开本。“对开本”是指书页的尺寸,一张印纸对折的尺寸(45x32),区别于印纸对折两次的四开本(22x16 cm)。该书1623年出版,从此人间已过四百年。这可能是英语出版史上最伟大的事件。如果没有这本书的出版,整个英语文化史甚至整个西方文明史将很不一样很难想象。

不朽丰碑

雨果说:英格兰有两本书,一本由她造就,一本造就了她。前者指1611年的《英王钦定圣经》,后者则是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英语《圣经》无论如何都会有,但是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独一无二,是古登堡印刷书籍以来最珍贵的一本书。Harold Bloom中把莎士比亚供奉在荷马以来的整个西方文学世界万神殿的最高位置。如果没有这本书的出版,莎士比亚依然会作为英格兰最伟大剧作家被人们称颂,但他定然不会是今天的莎士比亚。有了这本书,即便不列颠岛有一日沉入大西洋,莎士比亚将作为她最好的遗产永存。

图:日本明星大学收藏的第一对开本首页

第一对开本最伟大之处在于它集结了剧作家的36部戏剧作品。在此之前,已有18部四开本莎士比亚戏剧出版。如果没有1623年第一对开本的出版,另外18部戏剧很有可能逐渐湮没消失。如果没有第一对开本,四大悲剧就会缺少《麦克白》,四大喜剧则会缺失《第十二夜》和《皆大欢喜》;包括《暴风雨》在内的后期传奇剧也都可能无缘人间;包括《裘力斯·凯撒》(Julius Caesar)、《科利奥兰纳斯》(Coriolanus)以及, 以及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在内的罗马悲剧则可能全部沉入史海。W. H. Auden说过,如果要烧掉莎士比亚全集而只保留一本,他希望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关于这一点,无论什么样的赞词都不夸张过分。

如其书名所示,全集把莎士比亚戏剧归为三类:喜剧,历史剧和悲剧。这暗示出版商和编辑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具有和古典时代戏剧同样的地位,让人们对应到古罗马时期的希腊历史作家Plutarch、喜剧大师Terence和悲剧大师Seneca。而且编辑颇费苦心,把未曾出版的各类戏剧排在每个类别的第一篇和最后一篇位置。开卷第一篇是剧作家最后一部独立创作的《暴风雨》(The Tempest),全集最后一个词是peace。 

1623年,莎士比亚已去世七年。他剧团的合伙人和朋友John Heminge和Henry Condell把他36部戏剧作品编辑成合集出版,这是英语历史上第一本戏剧集。从文学意义上,对开本的出版确立了莎士比亚作家的地位。此前戏剧作者的出版物被认为是下三滥的东西,只有神学、历史和法学著作才能采用对开本形式,例如《英王钦定圣经》。因此,一个剧作家的文字以对开本结集出版,对于保守人士来说是一桩有背纲常的事情。第一对开本出版后,清教徒William Prynne不满地 (with grief) 写道:Shackspeers Plaies的刊印纸张竟然比多数《圣经》还要好。

John Heminge和Henry Condell都是专业演员,而非文学人士。他们出于什么意图结集出版这本书呢?也许如二位在书中致辞To the great Variety of Readers中所写,他们是出于对伟大天才的敬意和这些戏剧的欣赏:for his wit can no more lie hid, then it could be lost。但是对开本的出版是极其高成本高风险的生意。

当时的对开本书籍并不直接装订,购买者可以定制化装订书皮。如果包括装订费,这本戏剧全集售价一英镑;如果只购买裸书,售价15先令(20先令为一英镑)。而在17世纪,一个伦敦的熟练技工一年的全部收入大概是四英镑。对开本使用的纸张也是高级而昂贵的王冠纸(crown paper),需要进口。据分析估算,第一对开本一共印刷发行了750本,这个印量所需要的投资大概是270英镑。因此,印刷出版这么昂贵的书籍是一项风险投资,是剧团股东和演员Heminge和Condell不可能独立承担的。

第一对开本封底印刷着一行字:Printed at the Charges of W. Jaggard, Ed. Blount, J. Smithweeke, and W. Aspley, 1623。他们都是伦敦书业公会(Stationers’ Company)成员,经营书籍的印刷、出版、销售和装订。他们此前都出版过莎士比亚戏剧的四开本,因此掌握了部分戏剧的出版权。(此时尚未有版权概念)。而Heminge和Condell的剧团The King’s Men还掌握了18部中多数没有出版过的戏剧,他们一起组成了一个合伙投资集团。他们并未意识到,他们不仅出版了英语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本书,也是几个世纪后最昂贵的一本书。

成为拜物

在过去四个世纪中,这700多本书有的可能随着跨大西洋的轮船深入海底,有的可能在伦敦大火中烧毁,有的可能撕下来当成包装纸。如今现存可以追踪的1623第一对开本有235本,其中145本在美国。Henry Folger和Emily Folger夫妻两个人在1893年至1928年期间全世界收购搜罗,尽其全部财富,最终收藏了82本第一对开本,如今收藏于美国国会山Folger Shakespeare Library。日本则在1975-1990年经济腾飞时购买了13本,其中12本收藏于明星大学(Meisei University)。

19世纪末,一本第一对开本在书市可以卖到几百英镑。1905年,最早藏于牛津大学Bodleian Library的一本第一对开本被藏主拍卖,Henry Folger开出当时最高价格3000英镑(相当于现在的15万英镑),最后这本书被爱国公众集资买下,留在了英国。日本买主在1980年代购买时的出价大概是30万美元不等。2001年,微软联合创始人Paul Allen花费了600万美元购买了一本;2020年,Christie’s 拍卖行拍出了一本1000万美元。此前,只有1455年第一版古登堡印刷的《圣经》拍卖价格达到了539万美元。

第一对开本并非极其罕见的旧书, 其印量和现存的数量都远远超过古登堡《圣经》。第一对开本当今拍卖价格如此之高是非常难以解释的。并非其文本难得,因为它可以通过影印获得;也不是因为它的稀缺性,毕竟还有230多本,而且还有其他更稀有的作品,但价格却没有这么高。这似乎真的是对诗人卓越成就并集合了其它因素的一种赞美,也是西方文明最极致的拜物化。

发行售价如此高昂,拥有者必定是少数。贵族阶层是主要的购买者,如男爵Edward Dering一口气买了两本。生于1609年的爵士John Suckling在他的油画像中手捧对开本,打开的地方是《哈姆雷特》所在页面。被砍掉头颅的英王查理一世也是莎士比亚戏剧爱好者,留有他阅读笔记的第二对开本至今收藏在温莎城堡。第11代Norfolk公爵拥有的一本一直被传给了第18代Norfolk公爵。

图:John Suckling爵士打开着《哈姆雷特》

这本书的历史和文化价值其实和它的稀缺性并不相关。每一本都有其独特的所有者历史和传承关系链。没有一本第一对开本是完全相同的。这主要归因于17世纪初的印刷工艺。印刷这本巨大而成本高昂的书,对于当时的印刷坊来说是一项艰巨而复杂的工程,印刷完工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学者Charlton Hinman通过对第一对开本的突破性勘校,确定有五位排版工参与负责第一对开本的排版印刷,他们被标签为Compositor A, B, C, D以及E。 他们的拼写习惯(当时没有标准化的拼写),空格大小等特点都有显著个人特点。这一点和《红楼梦》抄本的差异非常相似,抄写工会因为看走眼或自以为是的理解而出错。

当一页排版完成第一次印刷后,校对人员将对其进行校对修订,但是出错的成品书页并不会被毁弃,因为纸张昂贵,而是将错就错地直接装订起来。这样一来,各个印刷成品书的错误程度各有不同。

第一对开本不仅还呈现了剧作家本人的样子。在扉页书名下面是一幅作者的铜板图像:史上最著名的谢顶头像。这幅铜板头像出自Martin Droeshout之手,极有可能是他根据剧作家的朋友口述或他们手上的画像所刻制。但是Droeshout的铜板刻制并非一次定稿, 而是在印刷批次期间修改过几次。在各批次的第一对开本中,诗人眼睛的明亮程度不同;头部的背景显然做过修改,以显得头颅不是漂在纸面的状态;他头部左侧的一缕头发显然是后加上的。结果是现存的不同书中头像的局部略有差异。

图:1600年的印刷工坊

第一对开本的目录上只有35部戏剧。很可能在全集即将付梓的时候,出版集团还没有获得The Tragedie of Troilus and Cressida这部戏剧的出版权,因此它没有出现在目录中。在日本明星大学收藏的第一对开本中,有一本曾经由Leeds第5代公爵拥有,一直传到第10代Leeds公爵;它曾被子弹击中,穿过了半部书,停在了The Tragedie of Titus Andronicus这里。而且这一本缺失了The Tragedie of Troilus and Cressida的全部内容。可以由此推断,这是最早印刷的一批,当时这一部的出版权还没有被全集获的。

The Shakespeare First Folios: A Descriptive Catalogue 的第7篇记录了现存第一对开本中单个拥有者最长时间的一本。1620年代后期一个名叫John Cosin的教士购买了一本, 他后来成为Durham主教,而这本书也随之成为了Durham大学图书馆的藏品,直至1998年底被盗。2008年一个叫Raymond Scott的英格兰人拿着一本书进入Folger莎士比亚图书馆,要求鉴定。他声称这是他在古巴哈瓦那结交的朋友、卡斯特罗前保镖获得的一本旧书。他的谎言被警方识破,而对开本专家鉴定这就是Durham大学收藏了三百多年的镇馆之宝。

当这本书回到大学图书馆的仪式上,校方表示,这本书是“人类体验的实物体现”。对此,第一对开本专家Emma Smith深表不安,认为此言是对这本书中最昂贵之书的过度估值。

当代莎学大家Stephen Greenblatt曾表示,莎士比亚的作品曾经而且继续将作为西方文明的膜拜之物(fetish)。第一对开本作为圣物的价值已非稀缺性可以解释,它包括了稀有书籍、文物、西方历史、演出史、盎格鲁-撒克逊帝国主义,以及文化多维价值。

属于所有世代

第一对开本是今日及未来莎士比亚世界的基石,其价值无法用收藏价值衡量。第一对开本是莎士比亚作为文学家的开始,也是他被神话的开始,也是英语成为全球性语言的霸权工具的肇始。

1623年版的戏剧全集在商业上很有可能是成功的。仅过十年,第二版发行。到1688年,对开本一共重印了三次,分别称为第二、第三和第四对开本。重印的对开本在内容和排序上完全保留了1623年版,但在印刷时修订了一些明显错误,不过同时造成了新的错误。(从此,莎士比亚戏剧的编辑和研究都是用新错误驱赶旧错误)。这70多年,这套戏剧全集充其量只是市场颇为认可的书籍。而且第一对开本在旧书市场并不比新版全集更贵,反倒是人们更愿花钱购买新版。

1709年,一个叫Nicolas Rowe的律师和悲剧作家整理编辑出版了六卷八开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他基于第三对开本,对每一部戏剧进行了幕和景的整理分类,并对文字做了修改,还撰写了戏剧家的传记。他在序言中写道:(我)比较了不同版本,尽我所能给出了真正的文本(give the true Reading as well as I could from thence )。这是莎士比亚戏剧文本编辑的开始,也是有关哪个版本才是最接近作者原意的争议的开始。在今天我们读到或看到的演出中,每一个版本都是不同的,有的差异还很大。

Rowe开启了一项延续三个世纪的事业,那就是莎士比亚的文本勘校和编辑:解读文本、理解起源、勘校错误、甄别修改。其实直到这个时候,并不存在《莎士比亚全集》,而只有戏剧全集。1790年,另一个叫Edmund Malone律师编辑出版了包括诗歌在内的十卷版《全集》,而且开创了全新的编辑范式。Malone并不信任对开本就是最原本的版本。第一对开本上有一行声明,称此前单行本出版的四开本文本被毁损和扭曲了(maimed and deformed by the frauds and stealthes of injurious imposters)。Malone以其律师精神对此表示质疑,他觉得这句声明有可能只是一种营销手段。第一对开本的标题下面有一行字:Published according to the True Originall Copies。这个True Originall两个词成为Malone之后两百多年研究学者和编辑前赴后继所追求的目标。

Malone认为,那18部在第一对开本之前已经出版的戏剧版本总体上甚至要比第一对开本还要真实,而不是Heminge和Condell所声明的那样。Malone开启了莎士比亚版本学先河,此后两百多年莎士比亚戏剧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都被反复勘定、研究和争议。这个延绵几个世纪的过程产生了另外一个效应,那就是剧作家被神化,成为西方文学万神殿的教主。

莎学学者和编辑David Scott Kastan提出,莎士比亚时代的戏剧文本不仅仅由剧作家的意图所创造,还受到审查官员、演员、提词人、书商、誉写员、排字工、印刷工、校对员等多个环节影响,所谓作者意图可能在这个过程会丧失。当然,从18世纪的Rowe到Malone,从20世纪的剑桥版编辑John Dove Wilson到牛津版编辑Stanley Wells,一代又一代的编辑让这个真实文本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谁拥有最真实的莎士比亚戏剧呢?

1623第一对开本是这个问题的根源,也提供了真实版本之争的一个阵地。牛津版编辑Stanley Wells把这一阵营称之为第一对开本原教旨主义,将两个阵营比作基于《圣经》的新教和基于教会的天主教之分野。这个问题在过去没有定论,未来也不会有。 

就如Ben Jonson在献辞上赞美莎士比亚的那样: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是所有世代(He was as not of an age, but for all time)。是的,因为这本书,他才能够属于所有世代。

 

-finis-

 

参考资料: 

The Shakespeare First Folios: A Descriptive Catalogue, Edited by Eric Rasmussen and Anthony James West

The Shakespeare Thefts: In Search of the First Folios, Eric Rasmussen

Shakespeare on Page and Stage, Stanley Wells

Shakespeare’s First Folio: Four Centuries of An Iconic Book, Emma Smith

Shakespeare and The Book,David Scott Kas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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