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觉生活颇有禅意——读黎紫书

付如初2023-01-16 21:07

付如初/文

如果文学也有年龄,那它实在是太老了,老到包罗万象。然而,它又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所以生活更老,老到“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今天为之不解、为之扼腕、为之伤痛的所有,都曾在生活中上演过,都曾是一部分人心里的司空见惯,或者常识。

既是常识,就很少有人深究,作为文学源头活水的生活是哪部分,被文学超越的又是哪部分。《老人与海》的“源于”和“高于”,显然和《包法利夫人》不一样,跟《儒林外史》又不一样。在一字一句的垒砌面前,“生活”是如此大而化之,如此抽象漫漶,如此剪不断理还乱,以至于“写什么”和“怎么写”都会成为最难找到答案的大问题。然而,当好小说出现的时候,问题的答案又立即一目了然:文学的源头活水是你经历的、别人也能共情的生活;“高于”的则是你写得出来而别人写不出来的那些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好小说如指纹,人与事似曾相识,气质格调却独一无二;好小说的内容说起来都是旧人事,读出来的却全是新气象。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叹,是因为马来西亚女作家黎紫书的《流俗地》。这是最近几年一本现象级的长篇小说,读过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说好。小说内容说起来特别普通:以一个盲人女孩的视角,写马来西亚锡都的底层生活和成长。小说无关宏大叙事,无关历史政治,无关风月传奇,无关家族往事,然而,却自有牵扯所有这一切的魔力,一种让你一拿起来就难以放下的魔力,一种所有的内容都在常识以内、读起来却有如初见的魔力。这魔力于华语文学来说实在是久违了——这么些年,我们被投喂了太多在奇偏丑怪、疯痴梦呆中寻求意义的所谓严肃文学,不病态不疯魔不猎奇不极端的好小说实在是少之又少。尤其经历过这三年,我们益发知道常识可贵,平凡可爱。

超级畅销书《常识》的作者潘恩,曾在书里引用过好多关于常识的名言,比如“常识很少会把我们引入歧途”(爱·扬格),比如“常识是两点之间最短的直线”(爱默生),比如“常识是人类的守护神”(歌德)等等。而其中切斯特菲尔德的一句最让人五味杂陈:“常识是我所知道的、最高的通情达理。”原来,说话做事合情合理已经是常识的最高级。这也就难怪《流俗地》会人见人爱了,它的人物、故事、矛盾冲突、场景、语感、叙事节奏,几乎处处妥帖、字字得体。有阅历的人都知道,人生的问题越简单越需要大智慧;小说也是,题材人物越常见,写好越需要大能力。从这个角度说,《流俗地》是难得一见的“大书”,出于凡俗而宛若天成,美得精巧工稳、结实健康。

《流俗地》:一场语言与现实的对弈

被黎紫书称为“流俗地”的地方,原型是她的家乡怡保,马来西亚北部以锡矿闻名的华裔重镇,书里叫锡都。在锡都的角落,一个叫“楼上楼”的近打组屋,住着很多市井小民,他们五行八作、婚丧嫁娶。这里跟世界上所有地方一样,有人长大,有人相爱,有人忧伤,有人幸福,有人忠诚,有人负心。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但忙于生活的人却往往感觉不到时间,等恍然慨叹时间脚步飞快的时候,已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然而,这里又跟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阳光猛烈,信仰芜杂,住的主要是华人,也有印度人开着理发店,有华人给马来权贵当外室。更重要的,这里有盲女银霞,视障让她活动受限,所以,她反而变成了这里的“根”。

银霞天生目盲,但老天公平,夺走了五色,补给了听力、记忆力、情商和美丽。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大伯公千字图》倒背如流;做出租车接线员,对整个锡都的地图如数家珍;她织网兜、学打字、读盲文,无不一点即通。报纸介绍她是“最强大脑华人之光”。最厉害的,她能下盲棋。

书里最动人的场景之一也是三个少年在拉祖家下棋。印度裔学霸拉祖、华裔老实孩子细辉两个男孩对弈,银霞在一旁“观棋”。她起初不语,忽一日竟开始给细辉支招,还帮他战胜了拉祖。黎紫书用极精确温暖的笔触,写三个少年下棋时的场景,阳光很强,空气中混合着咖喱、印度香料、理发店的气味,大人在椅子上打盹,旁边供奉的“迦尼萨”之神——象征为人类牺牲的不完美之神,洞悉一切又秘而不宣般地看着他们。两个男孩一动不动,银霞更是静如女神。这浓稠的寂静之下,三个年轻的脑子飞速运转,三颗年轻的心猛烈较量,当然,更重要的是,三个人那份只属于少年时光的赤诚陪伴和彼此温暖。

那时候,两个伙伴都在学校读书,银霞却不能,上盲校也是很久之后的事。那时候,她心里依恋着两个伙伴,意识到了拉祖是个光明的人,让人敬佩,而细辉是个温暖的人,让人心疼。但书里却没有一处直白地这么写,它只是写银霞上学被拒,手里的冰棍儿化成水像泪如雨下;写她孤独如菩萨低眉般听着老庙前的戏情斑驳;写她听到细辉在家不开心,就静静地等在楼梯上逗他开心;写她多年后学会打字,还在给两个朋友写信,而此时拉祖已英年早逝,细辉已成了父亲。

黎紫书的文字感觉太好,场景描述能力太强,对目盲心明、情窦初开、知止有定的微妙太会心,对男男女女人生的困厄与自由、忧伤与浪漫、庸俗和雅致、任性妄为和身不由己的体悟也太深入,所以,她的书中才会几乎随处可见这种极致安静又极致热烈的动人描述,十几个人物的命运才会个个令人回味和怅惘,就连猫、鬼、梦、神都写得入情入理。她不太专注写人的心理活动,可却有能力通过人物的行动,通过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体现心理的全部丰富性。所谓“流俗”,无非凡俗、世俗、庸俗,无人能免,然而却总有人因为宽厚、克制、隐忍、不争而变得不俗。于是,一群小人物在“流俗地”的摸爬滚打,在深情又克制的作家笔下转换成了忍痛的能耐、等爱的本事、不乏自尊的谦卑,从而获得了活着的庄严和诗意。所有这一切,大概是一部小说所能达到的理想境界了。

说到底,人生实苦是所有艺术的源动力,小说这种出于勾栏瓦舍、尘烟凡尘中的文体更是如此。我们如数家珍的世界文学经典,无不因为对苦难和命运的妙悟而不朽。若苦难的根源是时代的、历史的,那文学大概率也会是恢弘而庞大的,是与英雄人格和强人意志有关的,也是充满了宗教精神和哲学含韵的;若命运的折磨来自物质的困顿、阶层的捆绑,那文学会是现实的,会颂扬奋斗的意志、野心家的努力;若苦难是精神的迷茫、灵魂的无出路,那文学可能是现代派的,会变成象征、隐喻和黑色幽默,人物会“垮掉”,会“多余”,会刻意软弱而自甘边缘。

如《流俗地》般写当今时代的小人物,苦更是基调,是底色。若黎紫书只是同情、悲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或者带着微笑揶揄,那都不足以标识这本书的独特性。她实实在在做到了隐于众生,思不出其位,她把自己化成了古老的赤道阳光,处变不惊地和“楼上楼”所有的人与事在一起,与众生同悲欢共喜乐,用语言和现实对弈,写出了艰辛人生催生出的一种善德:对待生活的自然节制的态度。这态度属于银霞,也属于黎紫书。书里的银霞,有本事把整个锡都描绘在黑暗中,而黎紫书,有本事把亘古流俗描绘在一个小说里。她在书里说“难得静默是君子,难得木讷是良人”,当我们被词多意寡、大惊小怪、自以为是的小说包围,《流俗地》因秀外慧中的得体合宜而产生的惊艳效果简直如凌空闪电。

研究大众心理的社会学家说,一种无限潜能意识和一种不安全感的奇妙混合,占据着现代人的灵魂。自然,这种混合也占据着很多作家的灵魂,使得他们在面对生活和自我的时候,别说扼住命运的咽喉了,连抓住命运的行动轨迹都很难,于是我们见到更多的是文字里的一片慌不择路。真正的创造行为是从不慌张的,如《创世记》里的上帝,有条不紊、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读《流俗地》,能让我们感受久违的身心安稳、思绪飞扬。

从构思的匠心上看,《流俗地》有点儿像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奈保尔的《米格尔街》,作家以一个城市或一条街为核心,如蜘蛛织网般,把人物、故事、风俗、文化等等编织在一起,然后再把整张网变成一个舞台,多个人物轮番登场,多视点、多维度地体现地域特色,捕捉爱与命运的密码。这样的结构外松内紧,外表无序内在逻辑严密。跟线性结构比,网状结构更考验作家的迂回能力和语言功力,否则整个小说容易变成以地点之名的故事集合,让读者失去阅读的耐心。从这个角度说,《流俗地》像没有骨架的小说,生活本身就是它的骨架;它也像没有时间观念的小说,倏忽少年,倏忽中年,17年往返穿梭间三代人命运流转,这种种都精准描画出了我们所有人对时间又爱又恨又无奈,对往事又清晰又恍惚又迷恋的感觉。当然,它更像一个开放式的剧场,众生喧哗间,我们看到的都是人与人之间无差别的“常情”,所有人生共同的五味杂陈、悲欣交集。

《暂停键》:黎紫书的流俗地

因为太爱《流俗地》,就想读到黎紫书更多的文字,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想找线索印证,真实的她和藏在小说里的她,是不是一样,就这样读到了她的行旅散文集《暂停键》。读下来我几乎惊呼这简直是《流俗地》的注释版,或者《流俗地》前传。

在《暂停键》里,处处是与《流俗地》互文的蛛丝马迹。比如,她写“在永恒的注视下,时间不需要刻度”——难怪《流俗地》里时间被她刻意忽略;比如她写“我知道这世上再微不足道的人,也有可能在个别人的心里举足轻重,甚至成为一个符号、图腾,或神龛上一个空着的位置”——难怪《流俗地》里会把“爱”这个字放在最不起眼、跟这个字最不沾边的惠兰身上,她和浪荡子大辉的婚姻形同虚设,但她心甘情愿守着丈夫莫名失踪的生活。至于直接化用自己经历的细节就更多了,比如她写自己小时候看戏,几乎和银霞看戏的描写一模一样;比如她写自己理解的命理:“马乃四柱神煞之一,喻奔驰走动之象”,一下就会让人想起小说里的马票嫂,那个锡都非官方消息的散播人,银霞的干妈。至于观念上的相通,更是不胜枚举——书中专有一个小辑就叫“良人”。

因为是散文集,《暂停键》的主角就是黎紫书自己。她写自己辞职离开家乡后,由东到西的暂居,北京的街道伦敦的雨,机场邂逅的老太,英国小镇遇到的老人和狗,她写旅途中与故旧亲朋情感的变化,对故乡、空间、时间、人生的思考,写多重自我的复苏。她写自己练瑜伽、听凯尔特女人和神秘园的音乐,爱吃坚果,读博尔赫斯和奈保尔,听蔡琴的老歌,喝白咖啡,没有信仰也不排斥信仰……这些写于十年前博客上的文字,有着寂寞的真诚、孤独的通透,更有一个沉静悲悯、博雅多思的女性面对时间和人生的清空和寂灭、执念和开悟。每一篇都折射着浮世流光,每一篇都回响着“存在”的哲思。这些原本应该随着传播媒介凋零的文字,却因为诚挚和才华有了一读再读的价值。《暂停键》既是作者的身心灵,也是读者的镜子。

从文体气质上说,也许诗是青年,所有的凝练、想象、跳跃、意象都为了生命的奔涌与飞扬;小说是中年,所有的驳杂、暧昧、欲说还休都为了表达人生无非是憧憬日少,平常更多;而散文则是跨年龄的,兼有少年天真和“老”的气象,它的形散神聚、平实、非虚构,更像觉醒和顿悟,更像散播与世界和自我分裂之前的和谐,捕捉分裂之后又全部和解的禅意。因为天赋敏感、语感绝佳,黎紫书散文和小说写得一样好。“人生一寄,奄忽若尘”,她的《暂停键》岂止是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分明是在帮我们所有人,尤其是知识女性,找在人间修行的所有痕迹。而且,这打捞和开解总是力道温婉,点到即止——成熟的写作者无论操持什么文体,都能用语言打开一片新天地,然后在岁月的动静里感悟生活的禅意,甚至连“死”都被她比喻成“鱼雁难通的别离”。

黎紫书行文总是颇有古意,这不仅表现在对一些古诗词的信手拈来,一些细微处的用词和细节处的沉潜克制也无不渗透着文化的古意,比如形容女大当嫁,她用了来自《诗经》里的“摽梅”这个词,用梅子成熟而落下的样子表示女子适婚未嫁等等。至于中华文化里的矜重自持,哀而不伤,则几乎无处不在。《流俗地》如此,《暂停键》也是如此。

苏东坡说,做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只要一个写作者的情思美妙,表达得够好,那文章的自然、轻灵、飘逸就能显现,也能体现作者性情的“真纯”。看得出来,黎紫书是个“真纯”的人。或者说,即便看清了人在流俗之地的所有悲欢不过是暂停,她依然选择“真纯”。她不是乐天派,骨子里还有一种难解的忧伤,因为忧伤,她有时候会不信任自己。她从来不笃定自己的思考和结论是确凿无疑的,她只是想表达。写作里的自己,也许是她唯一信任的。所有这一切,都成就了她。人生实苦,有时候是实实在在的,有时候又只是因为敏感多思,无论哪一种“苦”,只要被才华支撑,都能成为好作品的催化剂。

其实,在《流俗地》被读者广泛好评之前,她的另一个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和《暂停键》都在国内出版过,但几乎是静悄悄的,尽管她已经获完了马华和整个华语地区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奖。她曾在采访中说,在马华写作是寂寞的,得了奖也是寂寞的奖。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就想起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到布拉格拜见伊凡·克里玛的情形,当克里玛表达在审查制度下写作万分艰难的时候,不料菲利普·罗斯表达的却是羡慕:艰难证明被重视,在美国的“自由”之下,你写什么都很难引起人的郑重对待……

说起来,读者与一本书、一个作者的投契实在是奇妙的缘分。读黎紫书,我总是有一种纸上遇知音之感。她形容陌生城市中的美术馆对初来乍到者是“无明处去追光”,说“光阴状似踱步实乃疾行”,而我们面对人生和岁月,“要有自己的风骨”,几乎都可以变为我们对人生一世的禅语。岁月催人老,“老”,在中国,总是有几分“诚觉生活颇有禅意”的苦趣,尤其是这匆匆三年。

幸亏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