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 记者 田进 “农村学生心理健康、中学生职业生涯规划、农村学校课后延时服务。”

作为第十三、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上述三项是黄花春在2023年两会期间提出的三项建议主题。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黄花春密集调研走访了广西多个边境县市的17所学校。除了调研学校的基础教育水平，她还密切关注着乡村学生教育课堂之外的多方面问题。近几年，她也多次在两会期间建议关注乡村学生心理健康、未成年人犯罪等问题。

在调研中，她发现，一些乡村学校出现孩子因心理健康问题而采取极端行为的事件，这些孩子绝大多数都是偏远地区的留守儿童。很多农村地区家庭教育基本只能由年迈的祖父母来替代，而他们对孩子不会有太多价值观、人生观的教育和交流。对学生的作业完成度、手机娱乐时间不严格监督，多重因素加重了乡村学生的心理负担和内心矛盾。

她说：“高考压力并不是影响乡村学校孩子心理健康的第一大因素，更多来自于家庭层面。乡村学校其实也想改变，但很多时候有心无力，只能看着学校患抑郁症的学生数量逐年递增。”

与此同时，黄花春还担任广西崇左市高级中学副校长，在一线教育岗位工作了20多年。在这个GDP总量刚在2022年突破1000亿元（广西14个设区市中位列11位）的城市，她的学校每年本科率基本能保持在96%—98%，一本率在12%—16%之间，这样的成绩还是建立在生源并不拔尖的基础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乡村地区的学生究竟面临哪些心理健康问题，应该如何妥善解决？在近几年大学生就业压力逐年递增的背景下，考上大学仍是偏远地区学生的唯一出路吗？为什么要在当下时间点关注农村学校的课后延时服务体系建设？针对这些问题，近期经济观察网专访了黄花春。

黄花春说，可能现在很多家长会认为上高中、考大学才是最终出路，这样的观念需要改变。对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孩子，上大学仍是他们最好的出路；但逼着学习基础薄弱的学生强行去面对高考，每天的学习对他们而言可能都是特别折磨的，而这些学生在职业学校却能找到兴趣所在。目前，国家层面也缺乏大量的专业技术人才。

|对话|

经济观察网：目前农村地区学生的心理健康主要受哪些因素影响？

黄花春：其实高考压力并不是影响他们心理健康的第一大因素，更多来自家庭层面。

相当比例的乡村学生是留守儿童，缺少父母陪伴。他们放学回家后，家庭教育基本只能由年迈的祖父母来替代，而老人更多只求孙辈们吃饱喝足，不会有太多价值观、人生观的教育和交流。对学生的作业完成度、手机娱乐时间不严格监督，多重因素加重了乡村学生的心理负担和内心矛盾。

近几年，在调研中可以发现，一些学校出现孩子因心理健康而采取极端行为的事件，这些孩子绝大多数都是偏远地区的留守儿童。此前，我们遇到过的一次极端事件是学生在采取极端行为之前，给她母亲打过好几次电话，认为自己得了抑郁症，询问母亲在假期时能否回家带她去看医生。她母亲的反馈是“没有时间，建议若是她心情不好，可以找朋友玩就能解决。”

从这些现象中可以总结，原生家庭极大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

经济观察网：为了农村学生的心理健康，可以采取哪些举措？

黄花春：为了孩子心理健康，强行让外出务工的父母回来全程照顾也不现实。还需要政府、社区、学校、家庭、社会多方配合，形成教育合力。

首先，建议把促进青少年健康成长作为政府考核的重要内容之一。如果每级政府工作报告都能把促进青少年健康成长当作一项工作去落实。相关部门的宣传力度、监督机制就会更加完善。比如建议妇联、民政等相关部门加大家庭教育促进法的宣传力度，而且要深入乡村偏远地区，让家长们都重视家庭教育。理念一旦根植下来，一定会有希望发生改变。

同时，加强学校、社区层面对留守儿童的疏导。即使家长外出务工，社区如果经常有一些宣传活动，家庭长辈们也能逐渐被熏陶、感染，慢慢学会去引导孩子的心理健康。

第三，建议民政部门在婚姻登记之前，加上一节《家庭教育促进法》的辅导课程。让父母在建立婚姻家庭的同时，培养他们的责任担当。

第四，乡村学校几乎没有专职的心理健康教师。在我们学校，有中轻度抑郁症症状的学生约10%，但我们有正常的心理健康课、每个年级配备心理健康教师、有设备比较完善的心理健康咨询室。可以减压释压，遇到各种心理问题还可以找老师。但在更偏远的乡村学校，很难做到这样的配置。

针对此，可以把心理健康专职教师招聘纳入地方每年的教师招聘计划中，加大专业教师的引进力度，而且逐步在乡村学校建立专业的心理健康师资队伍。否则心理健康问题只会在农村地区越来越多出现，形成恶性循环。

解决乡村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真的很难。乡村学校孩子们出现各种情绪或压力比较大时，只能找到班主任、科任老师或德育老师，但这些老师又没有受过正规的心理健康教育培训，没有办法及时给学生做疏导或疏导效果比较差。长此以往，学生心理健康问题可能会慢慢演变成中度甚至重度抑郁症。

直到这时，老师、家长可能才会把抑郁症学生转到专业治疗机构，甚至有些家长意识不到这是病，只是单纯地不开心，不需要额外的治疗。

乡村学校其实也想改变，但是有心无力。一是没有心理健康教师去疏导学生心理问题，只能眼看着学校患抑郁症的学生数量逐年递增，各种自杀、自残事件不断发生。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学校可以装上防盗网、铺海绵垫，但更多的乡村学校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

经济观察网：在近几年高校毕业生就业压力加大的背景下，大学毕业仍是农村学生的唯一出路吗？

黄花春：我常教育学生，我们既不是“白富美”，也不是“高富帅”，我们无依无靠，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书本和知识。读书是阶层跃升的敲门砖。

目前，对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孩子，上大学依然是他们最好的出路。我经常给他们做的一个疏导是，大学毕业后，现实的工作肯定会与理想中的年薪有差距。但是大学中学习到的一技之长能让你较轻松地养活自己。如果没有大学学历直接出去工作，从事的职业大概率将只能从底层工作做起，此后的奋斗过程可能比考上大学的过程更艰辛。

但也有一些孩子，受各种因素影响，比如从小缺少父母陪伴引导、学习习惯不好、基础知识差，到了高中阶段再去奋发图强很难跟上。所以我也鼓励学生们，如果实在考不上高中，也不要拼命、强行钻进高中，职业学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一直逼着学习基础很薄弱的学生强行去面对高考，每天的学习对他们而言可能特别折磨，长久下来也容易导致不良的心理问题。

可能现在很多家长会认为上高中、考大学才是最终出路，这样的观念需要改变。很多学生也能在职业学校中找到兴趣所在，目前国家层面也缺乏大量的专业技术人才。

当然，现在一些地区的职业院校发展不完善。为此，这几年两会我都建议各地一定要优化调整或打造一所比较好的中职院校，目的就是为了着力培养这些考不上高中的孩子，让他们有职业的选择权。这些学生在中职学校里培养职业技能的同时，也能明确未来的职业规划。只有这样才不会重走父母那一代的老路。

经济观察网：在学生职业生涯规划上，各方应该发挥怎样的作用？

黄花春：建议把职业生涯规划纳入初中学校的考核督导范围。现在职业生涯规划课程在发达地区并不少见，学校里也设有基本的职业体验中心，学生们可以在选修课上选择喜欢的职业做体验。

但是，在欠发达地区的学校，甚至都没有这样的理念，更不用说能够配备专业的职业生涯教师，以及让学生在节假日去企事业单位做职业体验。

像崇左市高级中学，2013年就开始提出假期职业生涯实践活动——每到假期，会安排布置学生联系当地企事业单位，去做一些职业体验活动或志愿者。这样，经过一个假期的体验，能了解各项职业的基本特点和要求。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实践活动，但这个过程也有利于学生对未来职业选择和发展有基本的认知。

经济观察网：在你的调研中，农村地区学校建立课后延时服务体系主要面临哪些不足？

黄花春：在过去一年多的调研中，可以发现，课后延时服务政策刚开始实行时，很多学校还比较困惑。一方面是师资配备跟不上。原本的下课时间，变成老师需要留下来继续工作，会面临不适应；另一方面，农村地区学校的资金、补贴都面临一定的限制。

经历一年多的发展，在乡村地区学校，目前课后延时服务体系相对来说仍不够完善。在具体表现形式上，主要涉及两方面问题。

一是服务内容作业化问题尤为凸显。广西一些偏远地区学校，课后延时服务大多集中在作业完成上，在球类、琴棋书画类的培养活动方面开展比较少，即使有也很少开课。这主要受师资影响，毕竟乡村学校美育、体育老师相对来说比较少，全科老师对此也并不擅长，最终导致课后延时服务内容作业化，留孩子们下来普遍就是为了作业辅导，效果不明显，家长的支持率也就比较低。

二是乡村学校学生的家庭经济普遍不宽裕。课后服务一旦有收费，家长们就会认为提高了家庭的生活成本，导致一些家庭不太愿意参加。但是，家长将孩子早早接回家又普遍面临没人管，孩子基本上在家就是玩手机、玩游戏。最终，导致这些学生在文体、美育等领域的全面发展上与城区孩子差距越拉越大。

传统观念上，课外活动看起来作用微小。但对农村学子而言，极少有机会去上特长班、辅导班。课后延时服务至少保证有老师教他们基本的琴棋书画、文艺体育。加上农村学生有相当比例是留守儿童，回到家后少与年迈祖父母们交流，所以基本只能玩手机，最终可能导致孩子的各种心理健康问题。

经济观察网：完善农村地区学校课后延时服务体系，可以从哪些方面出发？

黄花春：服务内容作业化，背后涉及师资力量、基础设施薄弱等多层次原因，需要多部门发力。

多数乡村学校目前还是受应试教育影响，以应试科目教学为主。学校也担心，如果课后延迟服务不给学生辅导作业，学生成绩考核不达标。其次，乡村地区学校普遍面临老师年龄偏大，美育体育专业老师匮乏的问题。调研中，一家偏远地区学校里唯一的体育老师还是支教老师，支教一年离开后，学校面临无体育老师的尴尬局面。

想让乡村孩子都能加入课后延时服务并从中受益，专项资金需要到位。乡村地区，一些家庭确实经济水平捉襟见肘，他们可能连上学的基本资料费都需要四处筹措。再让他们交课后延时服务费确实比较困难。

最后，教育部门要强化考核监督机制。乡村学校所处位置较偏远，如果没有形成长效监督机制或奖励机制，学校和老师可能很难坚持去开展课后延时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