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在疫中,徐扬生校长邀请我参加他们香港中文大学(深圳)艺术中心举办的B站直播讲座,给在家上课的同学分享一点书籍文化观察心得。我欣然应命,给自己起了个大而难讲的题目《互联网时代为什么还需要读纸质书》。前几天清理手机,发现我当年曾为这次分享写了逐字稿。既然如此,我就整理部分内容放在“夜书房”公号里。
我多次去港中大深圳参观。我非常喜欢你们的图书馆。那里有个几层楼高的空间,周围满墙的十几米高的书架,密密麻麻排满了书。坐在一楼,向四周看去,感觉很震撼。每次身处那个空间,我总想起两个人说的话,一是博尔赫斯,他说天堂就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另一位是艾科,他说“图书馆是一种最可能被人类效仿的神的智慧,有了它,就可在同一时刻看到并理解整个宇宙”。前些日子又听见你们的徐扬生校长讲了一句话,也非常棒,他说领一个人到图书馆,就像领一个饥饿的人到自助餐馆。
我不知道博尔赫斯如果活到今天,会不会还坚持自己的说法。他会不会改口说:天堂里摆满了各类阅读器,闪烁着各种屏,到处是通往电子书平台的接口?博尔赫斯1986年去世,如果它今天还活着,我们问他:互联网时代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纸质书?他会怎么说呢?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或者说,应该是三个问题中一个,而且还是居于中间的问题。它前面应该有一个问题:书籍会消失吗?如果答曰“不会,互联网时代一定还存在纸质书”,那么才有今天的问题:都互联网时代了,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纸质书?后面应该还有一个问题,这个话题才算完整:既然需要纸质书,那我们应该如何阅读、善待、爱护乃至守望纸质书呢?
有的同学可能会说:还是应该先解决第一个问题,先回答书籍会不会消亡的问题。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即书籍一定会消亡,那就可以不再往下谈了。但是,必须得往下谈,因为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可能是肯定的。也就是说,我坚信书籍不会消亡。
书籍的存在其实一直受到质疑,每一种新媒体出现时,书籍存亡的话题都甚嚣尘上。互联网出现后,IT界大咖们都宣布过好几轮“纸质书即将消亡”了。乐观如艾科先生,说互联网复兴了人们的读写能力。但是,现在悲观的人还是越来越多。原因很简单:原来的新媒体和书籍都可以形成互补关系,而互联网不同,它带来了书籍的载体革命。它希望而且也能够在信息载体上取代书籍。
我相信这个判断,也常常深表忧虑。但是,有一个判断,我和你们的徐校长是一样的。徐校长今年2月份参加你们的直播时曾说,现在太多的新书都是垃圾。我深表赞同。几年前我在北京一个论坛上曾经说过:现在百分之九十五的书实际上都没有必要印出来,都可以由互联网替代,都可以数字化,但是,另外那百分之五,还是要留下来,因为我们需要。
我坚持说书籍不会消亡,指的是那百分之五。
书籍不会消亡的原因可以说出许多,因为我们这个直播主题是“艺术与人生”,那我单拎出“艺术”这个角度来讲一下。
大家觉得,艺术会消失吗?很多同学一定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
那么我说:书籍也不会消失。
因为书籍也是艺术。
书籍不仅是文本载体,还是艺术实体。
书籍是什么艺术?书籍是一堆艺术!一系列艺术!包括:
写作艺术;编辑艺术;设计艺术【没有整体设计,书籍即不存在。设计艺术决定书的形态】;字体艺术;纸张艺术;插图艺术;藏书章艺术;藏书票艺术;印刷艺术;装帧艺术;等等。
现在有一个“世界最美的书”评选,年年都很热闹。既然还可以评选最美的书,那就说明书籍本身还有除内容之外的价值,即美学价值,艺术价值,书之为物而可以具备的价值:内容呈现的创意、图文层次的经营、空间节奏的章法、字体应用的得当、文本编排的合理、材质印制的精良、阅读五感的愉悦等。
当我们谈论书籍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不是在单单指书里的文字,我们说的是“书籍”,它是人类至今最伟大的发明。它囊括了人类许多的创造,比如文字、纸张、书写、印刷术、绘画艺术、字体艺术等等。所有的艺术都通往自由,书籍艺术也如是。书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是所谓内容与形式有机的结合乃至完美的融合。
艺术是通往自由之路。我们忽略了书籍艺术,我们的通往自由之路就少了一条主要通道。在培养独立思考方面,就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平台。许多人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甚至丧失了思考功能,这都和不懂阅读,不懂书籍艺术有密切关系。
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实用的方面多,审美的方面少。比如书,自小学起我们就接触课本,纸质书,可是,我们的老师,只交给我们使用教材学习、复习、做题、考试。顶多再加两句:不要弄丢了,不要乱写乱画。可是,老师教过我们书籍之美吗?问题还在于:我们的教材,美吗?
所以,一个简单的逻辑就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掉:艺术不会消亡,书籍是艺术,所以具备艺术功能的书籍也不会消亡。
我们再回到今天的主题:互联网时代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纸质书?
关于题目中的“互联网时代”和“纸质书”,我这里也要先约定一下。我所说的“互联网时代”,其实说的是“智联网时代”,是以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移动互联为特征的智能互联网时代,不完全指2010之前的互联网时代。
所谓“纸质书”,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书”。可是,因为有了电子书等等各种产品,“书”这个词到底指什么东西似乎模糊不清了。于是就出现了“纸质书”这种莫名其妙的说法。为什么“机器人”出现之后,我们还是用“人”称呼自己,而没有在“人”面前加上“肉质”之类的词?“肉质人”,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你们徐扬生校长是国际著名的空间机器人与智能控制专家,你们可以去问问他,他们圈子里怎么称呼人类?是不是有“肉质人”这样的说法。所以“纸质书”是一个很混账的说法。是一个完全不顾历史与现实、一味向新技术产品让步的说法。其实,说“书”就够了,或者说“书籍”。我非常希望,起码在港中大(深圳),当我们说“书”或者“书籍”时,大家都知道指的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印刷出来的纸质的书。
我们人类进入了智能互联网时代。我斗胆因此把书的历史就划分为两个时代:前智能互联网时代,和后智能互联网时代。或者简称“前智联网时代”和“后智联网时代”。这是我的“胡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在前智能互联网时代,书籍在我们人类生活中的地位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引用著名美术史家范景中先生喜欢引用的卡尔·波普尔的一段话:
我们的文明是书籍的文明:它的传统和它的本源,它的严格性和它的理智责任感,它的空前想象力和它的创造力,它对自由的理解和对自由的关注——这一切以我们对书籍的热爱为基础,愿时尚、传媒和电脑永远不会破坏或者松弛个人对书籍的这种亲切的依恋!
这段话是对书籍的无上赞美,是对书籍与文明关系的最简洁和深沉的概括。但是最后一句话,看起来是在表达一种愿望,可是,仔细想想,却像是一声长叹,一声悲鸣,一声呼叫,乃至呼救。因为已经“破坏”了,已经“松弛”了。
说这段话的人,波普尔,可以看做是书籍史上前智能互联网时代的最后一位诗人,也是后智能互联网时代的第一位诗人。这段话,以呼吁、祈愿的方式,连接起了这两段历史。
那么今天的题目,实际上就是深究一下这句话:“愿时尚、传媒和电脑永远不会破坏或松弛我们个人对书籍的这种亲切的依恋。”
首先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自问:你对书籍有过这种“亲切的依恋”吗?
如果有,这种依恋是否有过“破坏”或“松弛”呢?
如果没有,为什么你没有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对书籍都没有“亲切的依恋”呢?
这让我们想起每年高考结束后常常发生的所谓“新闻”,就是考生纷纷变着花样烧书、撕书、卖书。今天听讲的各位同学,有过类似高考后烧书行为的,打个弹幕过来。
关于这件事情,有各种议论。我非常理解这一行为,但是又觉得十分悲哀。我倒不是为烧书的学生悲哀,因为他们有压力要释放,有情感要表达,有憋闷要稀释,有怨气要发泄,有冲动要放肆。那不是自暴自弃,那是想努力地一了百了,和人生那一段不堪的岁月不再相见,从此山高水长,江湖辽阔,大有一种豪迈又决绝的情怀,即是:兄弟去也,各自珍重。
我也不为那些烧掉的书悲哀。那是书吗?那不过是一堆试卷,一摞习题,一套刻板教材,一包模考资料。烧了也就烧了。有个学生接受采访时说:不烧留它们干嘛?祸害我上初中的妹妹?
那些没有烧书、撕书的同学,有不少心里也在默默地烧书、撕书。本来,一个告别中学的时刻,竟然成了一个告别书的时刻。如果仔细想想,这不是很令人悲哀吗?
我尤其悲哀的是:十二年中小学,一路读下来,我们的教育教会了学生对书籍“亲切的依恋”吗?那些天天苦读的书值得它们“亲切依恋”吗?这些孩子读了十二年书之后,为什么彻底厌倦了读书,从此几乎终生都再提不起读书的兴趣?
你们徐校长自己是什么书都读的,而且提倡你们“读闲书”的,他经常写“读无用书,做有趣人”。那么我就要问各位,校长和学校都鼓励大家读闲书,读无用书,读那些大经大典,不分文科理科,那些伟大的书都要读,你们读了吗?你们重新恢复了备受折腾的阅读心情吗?你们的心“闲”下来了吗?你们是不是还是对读书有些厌倦?如果没有,那我恭喜你们。如果你们厌倦了,我深表同情,因为责不在你们。是家长、学校,没有在你们学习阅读的黄金年龄,给你们讲清楚如下道理。我把这个道理用三种表述方式反复说一下:
其一,书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书有神性、人性、物性之分,那些天天应考的书,只是物性的书而已。
其二,阅读分人文阅读和功利阅读,那些为考试而进行的阅读不过是功利阅读。那些美好的思想、壮阔的历史、动人的故事、丰富的情感,都需要自己在人文阅读中去寻找,去辨识,去思考,去追求。
其三,书有它的工具属性,更有它的价值属性、文化属性和美学属性。为升学而读书,只是接触了书的工具属性,书籍之美呢?书中经典呢?有多少时间去亲近呢?
可是,十二年中学岁月里,各位同学有多少机会和这样的书亲近呢?有许多家长自己也不知道书籍的价值。
大学,是经典阅读、人文阅读的黄金岁月。可是,有些同学的阅读能力、阅读趣味,让中学生活伤得很重,以至于提不起深度阅读、独立阅读的兴致,大不了刷刷手机,看看朋友圈,实在无聊了,找几本玄幻、盗墓之类的书翻翻。
在爱因斯坦那个时候,看看报纸,就相当于今天的刷刷手机;读当代作者的书,就是现在的网络文学、青春文学。爱因斯坦如何看待这一类阅读?
爱因斯坦说:有的人只看看报纸,最多是再读一些当代作者的书,这样的人在我看来正像是一个极端近视而又讨厌戴眼镜的人。他所依赖的完全是他那个时代的偏见和时髦,因为他看不到也听不见别的任何东西。一个人要单凭自己来进行思考,而得不到别人的思想和经验所提供的刺激,那么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也只能是个没有什么价值可言的、枯燥无味的人。
胡洪侠/文
徐扬生/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