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没有遇到李培森老师……

朱学东2024-05-24 22:46

朱学东

我很幸运。我的人生路上,遇到的大多是好老师。

在我成长的关键阶段,我们的社会刚好也步入正常轨道,我的师长们正释放着自己过去被压抑的活力和才华。他们大多是江南一带的翘楚,因为历史的残酷,才蜗守在乡村,我也才有机会受教于他们,这是我“晚生的恩典”。(注:“晚生的恩典”概念,语出赫尔穆特·科尔,他曾任联邦德国前总理和统一后的德国总理。)

我读书的年代,极度自私的功利主义还没有成为社会主流。我的师长们朴实无华,兢兢业业,真正地“学为我师,行为我范”。他们与我的父祖辈一起,形塑了我的道德底色和知识基础,影响了我的人生选择,也影响了我的一生:杨琦芳、卞炳南、倪觉、王琦仁、倪国清、徐德先、管岳林、李培森、杨金达、管元龙、蒋兆生……

我尤其要感谢李培森老师,没有他,我大概率不会读人民大学哲学系;没有读人民大学哲学系,我的人生或许也就是另外一种风景……

1982年秋季,我进入武进县前黄中学高中部读书。这一年,前黄中学调来一位新教师李培森,还担任了政治教研室主任。

与学校大部分老师不同,新来的戴眼镜的李老师眼睛大、块头大、嗓门也大,还讲普通话!当年的前黄中学,绝大部分老师都讲常州方言,年长一点的老师,普通话都“讲不连纤”(方言,意为讲不好),讲普通话的多为新毕业分配来的青年教师。

李老师讲普通话,其实口音也蛮重的,是苏州口音。我后来知道,李老师1937年出生在安徽宿县一个大家族,父亲在上海工作,后来全家移居苏州,大哥曾任江苏省文化厅剧目室主任,二哥曾任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和教务长。李老师是从苏州考进中国人民大学党史系的,1960年大学毕业后先在南京的高校工作,后来一直在常州各地中学任教,最初就在前黄中学,后来又先后到厚余、泰村和雪堰中学任教,1982年又调回前黄中学,我的命运开始与李老师发生交集。

李培森给我们这届学生上政治课,课程名称叫科学社会主义。

李老师讲课,永远瞪着一双大眼睛,声如洪钟,讲得很投入,极有激情,极富感染力。我上李老师的课,不会打瞌睡,不会走神。我曾经写过一篇《我中学时代的政治老师》,回忆的就是李培森老师何以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我写道:

从李老师的讲课中,我们不仅学习了最基本的马克思主义原理,科学社会主义的常识——虽然李老师讲课常常让年轻的我们热血沸腾——但更主要的是,激情之外,李老师以其丰富的知识,向我们打开了课本之外的世界。

比如,因为李培森老师,我知道了李秀林先生和高清海先生,知道了实践马克思主义这样的概念。作为高中生的我并不知道,我们同时在接触的竟然是那个年代中国最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后来我上了人大哲学系,才知道1980年代中后期李秀林和高清海都是哲学界的领军人物,其学术研究水平代表着当时中国哲学界的高度。

多年之后,我大学毕业了,第一次看彼得·威尔执导、罗宾·威廉姆斯主演的《死亡诗社》时,突然间觉得,基廷老师对于威尔顿学校那些中学生的影响——他关于诗歌之于人生的意义的说法——与李培森老师之于我的意义,有异曲同工之处。基廷老师让一群被刻板教条捆绑的年轻人理解了生活的多姿多彩,有诗和远方,而李老师则让我知道了教科书之外的世界,让我从课本上抬头远望,不只是借小说远望。

  也就是看了《死亡诗社》,我突然明白了李老师政治课之于我的意义——尽管晚了10年。

其实,我今天都很难理解和相信,一个乡村中学的政治老师,竟然会在课堂上,将那个时代最高学术水平的理论——哪怕是皮毛,介绍给我们。把当代的流行学术成果介绍给中学生,似乎只有五四运动前后新学兴起时(那也只是个新名词新概念),以及1980年代我在人民大学读书时学校举办的各种讲座上。

高中毕业后我见过几次李老师,每次也有交流,大多有些仓促。我后来觉得,李老师当年的教学,某种意义上带着五四新学初起的启蒙传统,他至少在三个方面影响了我:

一是,激发了我对哲学的最初的兴致,我虽无哲学研究的能力,哲学却影响了我的一生;二是,大学毕业后我在相当长时间内关注着高清海教授;三是,对历史和党史产生了兴趣。

高中文理分科后,我因为物理实在太差,选了文科班,李培森老师又担任了我们班的历史老师。这应该也是李老师第一次在前黄中学任职历史教员。

李老师的历史课,一如他的政治课般充满激情,不仅有教学大纲的内容,还有一些课外知识。我记得他讲武王伐纣,西岐军队誓师出征时,天降大雨,众皆视为不祥之兆,武王在军前告知西岐儿郎,此乃“天洗兵也”——上天替你们将兵器冲洗干净,更利杀敌,兆大吉。一句话,原来的不祥之兆成了吉兆,军情振奋,局势顿转。“天洗兵”这个故事,就是李老师讲的。听过这个故事后,我常常用“天洗兵”来自我鼓励,至今犹是。后来读书多了,知道闻一多先生在1945年5月4日昆明大中学生举行纪念五四大游行时,就讲过这个故事,当时天突然下雨,有些学生准备散开,闻先生登台以武王伐纣天洗兵的故事鼓励学生,于是游行照常进行。早些年,我也查到了这个典故的出处,《太平御览》载洗兵出自姜尚:

武王问散宜生:“卜伐纣,吉乎?”曰:“不吉!”钻龟,龟不兆;数蓍交加而折;将行之日,雨韬车至轸;行之日帜折为三。散宜生曰:“此卜四不祥,不可举事。”太公进曰:“是非子之所知也,祖行之日,韬车至轸,是洗濯甲兵也。”

李老师的历史课对我的影响,更重要的还有一种历史观。

1985年7月我参加高考,那年的历史科目有一道20分的论述题,记得是分析评价洋务运动。我对洋务运动给予了充分评价,而这个评价即来自李培森老师。我提前交卷出来,抱着书包,坐在食堂前梧桐树下的水泥乒乓桌上晃着脚跟人聊天,李老师看到我,很惊讶我提前交卷,他说今年历史试卷很难啊,我说我能考个将近90分。

我很幸运,当年我的历史阅卷老师认同这样的价值立场。那年高考,满分百分的历史课,我得了97分!后来李老师告诉我,我历史单科成绩是当年江苏省第一。

我后来读奥威尔的小说《牧师的女儿》,奥威尔在书里写道:

历史是最难教的科目。多萝西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那些孩子来自穷苦家庭,对历史根本没有什么概念。每一个上层社会的人,无论多么没见识,都对历史有一定的认识。他可以想象出古罗马的百夫长,中世纪的骑士或十八世纪的贵族。远古时期,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工业革命等词汇都能在他的脑袋里唤醒意义,即使概念很模糊。

这段话,非常好地诠释了读历史的意义,以及历朝历代为什么把编撰历史、掌控历史教育看得如此之重。这是奥威尔借多萝西,对学好历史的正面解读。奥威尔在《1984》里,则从另一面解释了掌控历史的意义:

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

我今天仍然喜欢读与历史相关的著作,但不是《资治通鉴》一类。我家里拥有的各种与历史有关的书籍,可能是我个人藏书中单品率最高的。我把阅读历史不仅当作理解历史上发生的事件的钥匙,更视作理解通向今天和未来的一把钥匙,如同托马斯·索维尔在《知识分子与社会》中引述的尤金·韦伯的这句话:

所有艰难度过的坏年头,都是给予你经验和教训的好年头。

同样写过《论知识分子》的英国历史学家保罗·约翰逊也说过:“对历史的研究,是一种针对当代傲慢的强烈的解毒剂。”

“像历史学家一样看待这个世界是我所知道的拒绝投降的最好方式。”不久前读到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历史学教授斯蒂芬·坎特罗威茨说的这句话,我心有戚戚。尽管我非历史学研究者,但学历史之于我的意义,也许起源可以追溯到李培森老师担任我的历史老师。

恢复高考后,我就知道中国人民大学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我拿到人大录取通知书后,附近认识我父母、祖父母的乡邻,见到我家长辈,都是羡慕地说:“人民大学,听说出来就是县长哦。”

虽然我是为了摆脱修地球的命运才发奋读书考大学的,也是想当个吃皇粮的新范进,但人民大学毕业出来就是县长,显然只是乡民的想象,一如范进中举后发疯癫,老丈人胡屠户为让他清醒,打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手掌隐隐作痛,觉得“文曲星果然是打不得的”一样。至少,在我面前就有两个人大毕业生,没有能当县长的活生生的案例。

其实,我在前黄中学读了6年书,遇到了两位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老师。我初中地理老师胡秋原——与现代著名思想家和历史学家胡秋原同名同姓,就毕业于人大。胡老师给我的印象,仅止于一个小个子。他早早退休了,关于他的细节,我没有太多了解。

但李培森老师不一样,他以毕业于人大为豪。调来前黄中学之前,他在雪堰中学任教,有一个得意门生吴光远,1982年考进了人大哲学系。李老师总是跟我们讲起人大和吴光远,以此鼓励我们。后来和吴光远师兄成了系友,他告诉我,李老师对他影响很大,是“他让我报考的人大”。

到1985年较早时,作为我的历史老师的李老师,觉得我应该可以报考人大。大概在三四月份的某一个早上,早自习时,同学们都在紧张复习,我却埋首在一堆书后面,透过书桌上的窟窿,读着放在桌子里的军队作家李存葆的小说《山中那十九座坟茔》,读到感人处,正有点抽噎起来。适逢李老师巡察,看我状态不对,拍了拍我,发现我原来是在读小说。他没有收缴我的小说,只是提醒道:快高考了,该收心复习应考了,考上大学,什么小说都有得读。

李老师还问我对高考有什么想法,知道我可能想报考人大时,便问我是否班干部、是否共青团员,得知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提醒我抓紧申请入团——人大对学生的政治要求比其他学校高。我大概是在那年的四五月份被接纳入团的。

1985年6月,学校举行高考填报志愿动员大会,4个班的学生挤在一堂。我的班主任管元龙老师找到我,说南京大学招生办给我们文科班两个推荐名额,一个推荐名额可以加20分,高考成绩出来后,只要达到南大录取分数线,则可以加20分优先录取。要知道,当年1分就可以刷掉多少人,20分的加分,其实是一种稳上大学的保险。当时南京大学提供的专业,包括哲学、中文、法律、历史。管老师说学校要将其中一个名额给我,让我认真考虑一下,会议结束后告诉他。

动员大会一结束,我即告诉管老师,我放弃推荐上南京大学的机会,自己考。周围的同学都大吃一惊,大概觉得我发痴发疯了:“朱学东你也太牛了吧,南京大学都不要。”

管老师也有点吃惊我的选择,在跟我确认后,只是用惯常的细声慢语问我:“你真放弃?真想好了?”我再次点头确认。

当天开完会,试填报高考志愿时,我的第一志愿写上了吉林大学哲学系。我当时对吉林和东北的认知,除了地理课本,其余来自小说《林海雪原》《今夜有暴风雪》以及几本已经记不起书名的歌颂上山下乡的知青小说(这些小说基本上写的是黑龙江)。而对吉林大学的印象和兴趣,源于李培森老师对吉林大学哲学系高清海老师的推许。

当天晚上,父亲默认了我放弃南京大学的名额,但反对我报考吉林大学,见说服不了我,连夜骑车去了学校,找管元龙老师,希望管老师说服我改志愿。第二天的早自习,管老师告诉我,希望我能够理解父母的想法。管老师随后建议,既然我喜欢哲学,那就报考北京大学哲学系,他觉得我的成绩考北大哲学系也没问题,而时任北大哲学系主任朱德生正是我们一个村的,我要考上了北大,也可以多个同乡关照。

我重新填报了志愿,但是也没有填报北大哲学系,而是人大哲学系。这并非我对哲学有真切而深刻的认识,而是李老师对人大的推许,也因为我在1984年读到了程乃珊的小说《蓝屋》,开始相信个人奋斗的价值,希望摆脱传统的熟人社会,为自己留一片天地。

我如愿了,后来跟吴光远师兄成了系友,住在了同一层楼道,也成了李老师的校友,而我也是李老师的骄傲。

我后来的人生选择,李培森老师当年可能也是没有想到的。后来几次返校,每次李老师见到我,总跟我聊起我们之间忍俊不禁的往事,他仍记得我在学校时的各种“聪明”“愚笨”的做法。

大概是2015年10月6日,高中毕业30周年,我们又回到前黄老校区的老教室,座谈会其他人发言时,李老师将我拉到一边,特别跟我提到读我文章的感受,他说我想表达而没有直接表达的,他都明白。他以自己的经历提醒我,还是要尽力自我保护。

也就是那一次我才知道,1950年代后期,李老师在人大参加过一个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学生社团。当时,他们几个年轻的学生觉得,“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发展的最高峰”的提法,并不符合辩证法,他们认为应该是“一个高峰”,而不是“最高峰”。这被认为是思想错误和异端,李老师因此受到影响,后来被“放逐”至武进乡下,从此在那里娶妻生子,教书育人。

而我,正好在成长的关键时刻,遇到了正值盛年、充满激情的李老师,也因此改变了我的命运。今天的我,在精神上能走得如此之远,李培森老师就是早期我非常重要的领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