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的村上春树,不确定的世界

邓安庆2024-11-29 16:35


1980年,村上春树在文艺杂志《文学界》上发表了一篇6万字不到的中篇小说《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尽管发表了,他对内容却不是很满意,此后也从未单独出版或收录到集子中。其原因也正如他自己所说:“这部作品包含着一些对我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要素。只是十分遗憾,那时候的我尚不具备足以把它完美写出来的笔力。原因应该是,我作为小说家刚出道不久,对于自己写得了什么,写不了什么,还缺乏自知之明。”

如果把时间往前调一年,也就是1979年,村上春树凭借小说首作《且听风吟》获得第23届群像新人文学奖。到1980年,他发表长篇小说《1973年的弹子球》,入围第83届芥川奖。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未来那个庞大的村上文学世界才刚开始搭建。也就是说《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这个中篇小说,早在村上春树开始文学创作之初就已经种下了种子,而要迟至2022年已经迈入了70岁大关才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开花结果。从青年到老年,跨度长达40余年,期间尽管写过一部又一部大长篇,却始终不能放下这个小说,可见这部作品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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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日]村上春树 | 著

施小炜| 译

读客文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4年10月


时间,是理解这部作品的一个关键词。之前,被问起为何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35、6岁,村上春树说:“……(他们)还停留在人生的中间地带。我想我的主角需要的,大概是扮演故事的‘引水人’。如果到了五、六十岁,会有人生的种种关系纠葛,所以动作必然会变得迟缓……(他们)虽已不年轻,却又尚未达到中年。虽有某种程度的自我,却又尚未巩固,也还有迷惘。要朝哪一个方向前进都很自由。”但到了这部作品,小说的主人公“我”却已经是一个年过四十,“在此界这个‘现实世界’里,我已逼近了被唤作中年的年龄,是一个毫无过人之处的男性”。不过他跟村上其他作品里的男性一样,都喜欢自己动手做饭,常强身健体,保持身畔整洁,空闲时便读书,过着高度自律的单身生活。

而让他保持单身的原因,在于另外一个重要时间节点:17岁。那一年,他深深地爱上了一个16岁的女孩。熟悉村上春树的读者应该都知道他特别偏爱写这个年龄段的少男少女,在这本书里也不例外。两人很是相爱,约定到公园见面,互相写信倾述,然而少年之间那份纯真又甜蜜的情感却没有延续下去,因为女孩突然之间消失了,“一位少女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了,无影无踪。你那时十七岁,是一个健康的男子。而她则是你吻过的第一个人。一位深深吸引了你的美丽不凡的少女。她也说她非常喜欢你,说等到了时候,就要成为你的人。这样一个姑娘,居然既无一声预告也无一句告别,甚至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就离你而去了。她从你站立的地表上消失了,一如字面意义的‘烟消云散’”。“我”用了各种办法去寻找那个女孩,却一无所获,“而你最大的震撼,是感到自己似乎已被整个世界抛弃。自己仿佛就是一个一文不值的货色。你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废纸屑,变成了行尸走肉般的透明人”。

两个人恋爱的时间只持续了一个夏天,而“我”为此等待的时间却持续了几十年。这份情感的浓度正如书中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子易先生感慨的,“人一旦品尝过不带丝毫杂念的纯爱,说起来其实就是,心灵的一部分就受到了灼热的照射,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了。尤其是当那种爱由于某种理由,而在半道上被一刀斩断时。这样的爱对当事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但同时在某种意义上又是棘手的魔咒”。

要解开这个“魔咒”,就必须找到“她”,唯一的途径就是找到那个两人花了一个夏天编造出来的、想象中的虚拟城市。一开始,“她”就告知“我”,真实的“她”在那个小城里,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替身而已,或者说是“影子”。“她”的影子,3岁就被人从本体剥离,赶出小城,在养父养母跟前被养育长大,“已经故世的母亲,依然健在的父亲,都把我当作(曾经当作)亲生女儿,但那当然只是幻想而已。我不过是被风从遥远的小城吹到这里来的、某个人的影子而已”。

按照村上春树在此书的设定,一个人来到那个小城,是要和自己的影子剥离开的。人不能带着影子进城,影子只能留在城外。我们知道真实的世界里,影子只是影子而已,它附着于我们,而在书中的影子可以成为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它甚至作为人的一个分身,生活在世界上。与“我”恋爱的“她”就是一个影子。现在影子没有了,“我”只能去往那个小城去寻找真实的“她”,“如果去了那座小城,我大概就能得到真正的你。在那里,你大概就会把一切都给我的”。

在这个小城里,“我”的确找到了真实的“她”,“她”不知道我在小城之外与“她”的影子恋爱过,但这没有关系,“在这座小城的图书馆里与你每天相逢、在菜籽油灯的光芒照耀下与你共同进行读梦作业时的幸福,隔着粗糙的木桌与你交谈、啜饮你为我做的药草茶时的快乐,每天夜里完成工作后步行送你回家的那一小段时间,究竟多少是真实、多少是虚构,我无从得知。尽管如此,这座小城却给了我这样的快乐,给了我心灵的战栗”。

可是这样,“我”就面临一个难题:“我应该属于哪一个世界呢?我举棋不定,左右为难。”“我”在小城之外与“她”的影子相处,留下了实实在在的记忆,那些约会的场景,一同听过的大海涛声,一捆厚厚的信和一块纱布质地的手绢,偷偷接过的吻,这一切不容置疑,就是明明白白地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实。谁也不能将这些记忆从“我”心里夺走。而现在的“我”又在小城里与“她”的本体相处。这种分裂感,是小说设定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说到这里,我想很多读者可能以为这会是一本爱情小说,某种程度上也算,但作者的重点不在于爱情,而在于“小城”。这座小城也许是“她”的想象中诞生出来,而“我”热情地参与其中,哪怕“她”消失不见,“我”也会长年累月地维持着这座小城,从不间断地把想象力作为养分喂给它。在漫长的岁月里,小城好像已经获得了自己的意识,有了自己的目的,“这座小城已经不再是一个建筑,倒像是一个拥有生命的活物。还是个柔软、巧妙的活物呢。它会根据情况、根据需要,不断改变自己的形状”。

村上春树借由“小城”划分出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非现实世界,但什么才是现实?什么不是现实?在这个世界上,区隔现实与非现实的那道墙究竟存在不存在?在小说里我们并没有答案。我觉得村上小说的迷人之处,其中有一点是就是他尤为喜爱把人物放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在村上过去的小说里,类似的设定有井,有房间,小说人物经常莫名地穿过看似坚硬的墙壁,如同钻过一层柔软的果冻,身体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触,“那是一层介乎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东西,在那里面没有时间也没有距离,只有一种似乎混杂着大小不齐的颗粒的特殊抵抗感。我闭着眼睛冲破了那层软绵绵的障碍”。

具体到这本小说,情况更为复杂:一方面是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一方面是本体与影子。“我”进入小城,与影子切割,那就应该是“我”在非现实世界,影子在现实世界。可是到书的后面,“我”也时常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本体,还是影子。“我”时常感觉自己正处在靠近“那边的世界”与“这边的世界”的边境线的地方,如同小说第二部“我”经常待的那个半地下室,既不在地上,可又不在地下。

全书最惊险的部分是“我”带着自己的影子逃离小城,但到了最后关头,“我”却放弃了,让影子独自离开,因为“我”看不到回到原来的世界意义何在。在现实世界,“我”要面临的是越来越孤独的处境,也不可能得到幸福。虽然小城并不完美,但在这里,“我”不再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无可替代的“读梦人”。回到现实世界,我只不过是构成庞大社会的诸多装置中的一个,非常渺小、随时可以被替换。

况且,在小城里,“我”可以与“她”相伴,出去后“我”只能孑然一身,揣着一颗空洞无物的心。虽然一直待在小城里,作为“个体”的意识会慢慢地变得稀薄,说不定会被这座小城吞噬。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在乎,“待在这里,我至少是不孤独。因为我大致知道自己在这座小城里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孤独,是解读小说的另外一个关键词。放眼村上春树的小说人物系列,我们发现有很大一类都是孤独的人,或者在其周围会“营造出有点异质的空气来”的人,他们都有“这个现实不是为我而设的现实这种切肤的感受,潜匿于其中的深刻违和感,恐怕是无法与任何人沟通分享的”特征。

他们看起来泯然众人,却都曾经去过类似于“小城”的地方,也就是那个非现实的世界。可倘若真要跟别人提及“那边的世界”,别人恐怕都很难理解,甚至会被怀疑疯了,所以宁愿选择不说,只默默地守着这个秘密之地。然而,人长期独自一人生活,孤独感是不可避免的,“一种类似哀伤,然而又与哀伤成分不同的感情,仿佛繁茂的植物,将触手从我胸膛深处伸了过来。我怀念这种感触。在我的心里,还残留有一小部分我自己都未能充分理解的领域吧。那是连时间都无法涉足的领域”。

在书中,“我”因为17岁那场突然中断的爱恋,孤独地生活到40岁(期间虽然有情侣,可都无法触及内心深处),到底在苦苦等待着什么呢?那个16岁的少女吗?“她”的影子早已消失无踪,虽然与“她”的本体相处,不妨说那其实是两个人了。书中“我”有一段内心独白触动人心:“我有没有准确把握住自己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难道我不仅仅是在苦苦等待着‘自己等待的是什么’这一问题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已吗?一只木匣里藏着一只小木匣,小木匣里又藏着一只更小的木匣。无穷无尽、层层相套的套匣。匣子越变越小——连同理应藏在其中心的东西。这岂不就是我此前四十余年人生的真实状态吗?”

我不知道1980年发表的《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那6万字不到的篇幅写了什么,倘若未来能看到(我猜村上春树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也许就能比较出它与长篇小说《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的异同,可以猜想到的是,“小城”与“不确定的墙”这个核心设定是保留下来了,而增加的部分让我好奇。村上春树在此书后记里写,“真实并不存在于一种一成不变的静止之中,而是存在于不断的演变和推移之中”。

毕竟时隔40余年,当年那个年轻人早已阅尽人世,有了时间的沉淀,对于人的生存境遇有了深入的理解,这一切都让当初那个可能简单的核心设定“不断的演变和推移”,以一种细腻而复杂的方式呈现出如今这样迷人的文本。如果说当初30岁出头的村上春树“缺乏自知之明”,现在他已经非常明白自己可写出心中所想。这就是时间对一个笔耕不辍的作家最好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