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焉:生活已带给我这么多,远超我想要的 | 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12-24 10:16

编者按:2025年,经济观察报以“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为年终特刊主题,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

2025年12月初,成都已经进入湿冷的冬季。下午5点多,胡安焉从青羊区图书馆走回位于三环内的出租屋,路程大约10分钟。4年半前,他和妻子从北京搬来,看中的正是这里可以让有一点积蓄的人躺平的低生活成本。

胡安焉的日程规律:早上七八点自然醒,早早吃过饭后,他会和妻子步行去图书馆,在那里阅读或写作,傍晚五六点回家。晚上,他通常会喝点白酒或啤酒,这个习惯从2009年他结束女装生意、回到广州开始写作时养成,至今未断。

变化开始于2023年4月。那一年,《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这种规律生活被打乱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交替出现,我的写作计划几乎是半停顿的状态,”胡安焉对记者说。随着《我在北京送快递》的出版和引发的广泛关注,他的生活被各种事项填满:修订旧作、配合宣传、录制视频、回应约稿……

就在接受采访的这个星期,他还要飞往俄罗斯——《我在北京送快递》俄文版即将在莫斯科的非虚构书展上亮相,这是他自2007年去越南考察生意机会后,18年来第一次出国。

从1999年参加工作开始,这“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他换了19份工作。现在,“作家”也许是他最后一份得以安身立命的工作。“找工作”——既是胡安焉书写的主题,也是他这二十多年里生活的主旋律。


1、“放下虚的”

 

如果把时间的指针拨回1999年,胡安焉“找工作”的故事开端就充满动荡。那一年,他从一所四年制中专毕业,专业是家电维修。从1996年开始,国家对大中专毕业生不再包分配,毕业后自谋职业。到他毕业时,很多没有家庭背景的中专毕业生,不再有抱“铁饭碗”的机会了。

胡安焉和他的同学被学校安排到广州一家国资背景的四星级酒店——广州大厦,进行为期半年的实习,岗位是服务员,每月工资600块。这份工作在那时算不上好的出路,却是拿到毕业证的必要途径。

胡安焉说,当时他对此并无太多想法,读中专只是因为不喜欢读书,想尽快进入社会工作挣钱。这种选择并非源于经济压力,仅仅是不喜欢学习。半年的实习结束后,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广州北京路步行街的一家服装专卖店做店员。这份工作只持续了半年多,却让他初次尝到社会竞争的苦涩。

“店里边顾客进来,大家就上去抢。”胡安焉描述道。他意识到自己的性格不是销售型,往往一看到对方皱眉头或者不满意,就没法坚持,觉得再去强迫人家很难堪。不愿与人争抢,成功率自然很低。有时,他正在接待顾客,旁边空闲的同事会直接插进来把顾客抢走。这种“赤裸裸地跟人去竞争的工作”让他心生退意。

为了获得一份“相对高级一点,不需要去抢顾客”的工作,2000年9月,胡安焉上了夜校,学习广告设计。他开始半工半读的生活,其间换了好几份工作,其中包括一份在中石化加油站的工作。

2002年的胡安焉(受访者供图)

加油站的工作不争不抢,同事之间没有竞争关系,每月1800元,每天8小时三班倒,时间规律,胡安焉觉得很适合自己。但后来,他被调往郊区的示范站,通勤时间与夜校课程冲突,没办法兼顾,他不得不辞职。夜校读了3年,2003年一毕业,胡安焉并未进入广告行业,反而迎头赶上了彼时方兴未艾的国内动漫热潮。 

吸引胡安焉的,是漫画社刊物上的招收学徒广告。从小看《圣斗士》《七龙珠》长大的他,对日本动漫有着深厚的感情。当时,国家正出台政策扶持本土动漫产业,给予办公场地租金补贴、播出时长奖励等优惠,甚至禁止在黄金时段播放国外动画,以培育国内动漫市场。

24岁的胡安焉寄去了自己根据夜校素描课基础画的一个小短篇,就被录取了。在漫画社,他度过了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却又略显残酷的半年时光。每天的生活是大量基础训练:画人头和全身像的各个角度、临摹大友克洋《阿基拉》中复杂的末世场景、在纸上打无数道排线——这是用钢笔表现阴影和制作效果线的基本功。

然而,漫画社采用了一种事先未声明的“末位淘汰制”。胡安焉和朋友们觉得社长(他们被要求称其为“老师”)“不厚道也不周到”。在一次决定去留的考试中,胡安焉画了一幅跟老师作对的漫画交了上去,然后选择了离开。

之后,胡安焉进入一家新创的动漫资讯杂志公司,参与了创刊。但刊物没出几期就难以为继,公司转行做起了汽车音响类的刊物。胡安焉也转任美编,处理复杂花哨的版面。这份工作让他痛苦,因为做的内容“恶心”,薪水也不多。

2004年的胡安焉(受访者供图)

期间有一个插曲,当时他的女友觉得他的工资远低于行业平均水平,瞒着他打电话给他的老板谈判,将他的月薪从1800元谈到了2600元。老板直到胡安焉离职时才告诉他这件事。那是2005年,广州的房价正开始起飞。

2006年,胡安焉跳槽到另一家动漫公司。这家公司的目标明确:获取政府补贴。胡安焉月薪3000元出头,加上投稿公司内部征集的动画短片脚本,每月能拿到4000元。在当时的广州,这笔钱如果不谈恋爱也还行,但他却需要恋爱,于是每月花得精光,存不下任何钱。创作上,他做的也是自己“绝对不会去买、去看的东西”。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经济上的困窘,让他在2007年春节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彻底放下“虚的”,专心去挣钱。

 

2、“人生的新支点”

 

胡安焉和一位夜校同学凑了4万元,计划是去越南做商贸生意。那会儿他们觉得,中国已经改革开放,如果去一个“相对落后”的地方,会有很大优势。他们结伴到了河内,却发现语言不通、法规不明、那里的经营成本也不低,不确定因素太多,最终只好放弃。

回国途经南宁转车时,他们决定留下来。2007年年中,他们在南宁一个大型商场里租下了一个使用面积不足10平米的格子铺,做起了女装生意。那一层楼有接近170个摊位,过道狭窄,堆满货物。那是实体经济黄金时代的尾巴,电商尚未形成碾压之势。

然而,这也是胡安焉经历过的最为“赤裸”的竞争场域。170个摊位几乎都卖着同源同类的女装,有什么产品好卖,所有人都在密切地去搜刮信息。爆款需要隐藏,同时又要窥探别人的爆款。“人只能变得虚伪,表里不一……心里面都是各自在提防,各自在算计。”胡安焉说。

更让他难受的,是同行们言语上的攻讦。竞争对手经常会对熟客说胡安焉的坏话,甚至是抹黑、中伤。胡安焉曾感到有些顾客对他流露出莫名的鄙夷或不屑,他清楚,自己从未与对方打过交道,那只可能是有人背后说坏话了。

胡安焉不会对顾客撒谎,声称自己卖的是“外贸正品剪标货”(实际上整个商场卖的都是仿品),他也不会去说竞争对手的坏话。这种“道德洁癖”常常让他在竞争中处于劣势。生意做了两年多,平均下来每月收入只比之前打工多了一两千,但身心俱疲,“像一根橡皮筋,拉绷得太久,完全失去弹性了”。

雪上加霜的是,胡安焉与合伙人的第二个店面因转租纠纷被收回,同时,那位曾帮他谈工资的女友也因对他失望而分手出国。2009年8月底,胡安焉带着分到的少许本钱,灰心丧气地回到了广州。

“如果我的女装生意挣的钱能再多些……我就不搞这些多愁善感的东西了,我就专心去挣钱。”胡安焉这样解释自己开始写作的动因。归根结底是赚不到钱,以及过程中积累的挫折、伤害、失败。

那时,他觉得生活很糟糕,社会现实、人心、人性都很肮脏,各种想法也变得偏激。30岁的胡安焉,履历破碎,在扩招后大学生遍地的求职市场上,已难觅“好工作”。鬼使神差地,他开始尝试写作,并把写作当作一种“很纯洁的、很高尚的、很理想的精神的追求或者寄托”,作为人生的新支点。

从2009年10月到2011年年中,胡安焉靠之前的积蓄生活,每天买书、看书、写作。他的文学启蒙来自漫画社时期朋友们的推荐:岩井俊二、北野武、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是当时漫画社一位女社员借给他的)、王小波。开始写作后,他读了塞林格、卡佛、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个月后,他在豆瓣上发现了“黑蓝”论坛,那里汇聚了一帮在文学上雄心勃勃、充满实验精神的年轻人,于是,黑蓝论坛成为胡安焉新的“精神寄托”。 

他给自己起笔名“胡安焉”——缘由是他喜欢读拉美小说,里面经常有叫“胡安”的人;另外,“胡”“安”“焉”这三个字组合起来又像是一种对未来生活的诘问。

积蓄快花光时,还想继续写作梦的胡安焉,选择了时间相对自由的网店。他在广州批发市场旁租了个单间,做起了“一件代发”的女装淘宝店。他本想兼顾网店与写作,结果是“两边都没做好”,生意勉强糊口,写作难以推进。

在一片灰暗的心绪之下,2012年,他应漫画社旧友之邀,去了云南大理。

此后数年,胡安焉的职业轨迹在地图上划出频繁的折线:在大理的商场做保安,后转做烘焙店学徒;2013年,他为追寻一段无果的感情,还一度去了上海,在便利店做收银员,不久又被隔壁的自行车店挖走;2014年,他再次回大理,摆起了地摊;2015年,开了一家小吃冷饮店;2016年,他再次回到广州,与旧同事合伙注册一家公司做汽车香薰网店……兜兜转转,一切都无果而终。

那段时间,迫于生计,胡安焉很少写作和看书,黑蓝论坛也已经没落。但这颗种子一直在萌发,等待时机破土而出。

“精神支撑不完全来自写作这个行为,也来自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和领悟,”胡安焉说,“虽然我没有写,但对文学的一些浅薄认知,仍然可以让我觉得自己不全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2017年5月,胡安焉进入德邦物流上夜班。2018年3月,为与在黑蓝论坛相识、后来成为妻子的女友团聚,他前往北京送快递,这段经历最终成为他人生转折的素材。

 

3、“写打工自传的作者”

 

2020年4月,胡安焉在豆瓣上发表《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文章被广泛传播,收获一万多点赞,近4000的转发。2021年,《我在北京派快件》刊发在了《读库2103》,成为那一期最受欢迎的文章。这些“非虚构”文章后来结集为《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引发巨大关注,让胡安焉走到了聚光灯下,成为“素人写作”热潮的代表之一。

不过,他清晰地将自己与职业的非虚构写作者区分开来:“我只能写自己的经历……我不是像何伟或者袁凌那种,他们是媒体记者出身,我不具备那样的写作能力。”他称自己只是一个“写打工自传的作者”。

当被问及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社会变迁在他身上的体现时,胡安焉思考后说:“总的来说,我觉得这25年中国社会确实是往文明的方向发展的。大家过得好了,就愿意对别人更好。”

胡安焉对比了自己早年在加油站工作和后来送快递的经历。“早年我在加油站给人加油,是没有人说谢谢的……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小工。”而在送快递时,“95%的顾客他们给我的感受是正面的”,每天能听到无数次发自内心的“谢谢”和“辛苦了”。

“虽然我书里边写的都是负面的一些经历,”他补充道,“但只是因为这些负面的经历是我事后回忆的时候印象特别深的。”

写作改变了胡安焉的经济状况,但他对未来的想象依然平实。他说,如果当初那篇德邦的文章没有火,书没有出,他很可能现在仍在成都,做着盒马或者是美团跑腿的工作。他不认为送快递这类工作无法干到退休,干到55岁或者60岁肯定没有问题,但如果有别的机会,他不一定干到那么久。

如今除了偶尔推不掉的约稿,胡安焉不会再主动写作新的非虚构作品——他的方向是虚构,尽管他谦逊地称自己“缺乏才华”。他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但建议“不要报以期待”。

“小说要比非虚构更能包罗丰富的内容,”胡安焉说,“非虚构更多的是有时效性的……过了50年、100年……可能只能成为一种史料。”他更看重小说,那是他写作的起点,是与卡夫卡、契诃夫等文学偶像“虚空的精神的对话”。

胡安焉的小说集即将出版,他觉得自己经历这二十多年的摸爬滚打,已经练就了一个好心态。“喜欢《我在北京送快递》的读者,其实大概率是不读诗歌和小说的……如果他们仅仅因为对我个人的好感而去读我的小说的话,可能他们会觉得困惑或者失望。”但他并不担心,“生活已经带给我这么多了,远超过我想要的”。

观察家书评编辑,长期关注图书行业、文学及泛文化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