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入戏就是一辈子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晶 《读库》的张立宪曾经将“国宝南迁”这段传奇从故纸堆中翻检而出,选编入册。张立宪说,《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这本书印了几千册,大多尘封在出版社的库房里。而所谓 “典守”,按照作者那志良先生的解释是,“不是看守,不是监守,而是平时视如身体发肤、紧急关头高于身家性命”。
简单两个字,却道出了那先生一生的功绩。那志良祖上是满族正黄旗,按老年间旗人的说法,那家属于“黄带子”,但在他出生时,那家已家道中落。1925年,因为有平民中学校长、同时是 “办理清室善后委员会”(下称善委会)的负责人之一陈援庵的举荐,那志良入职故宫,直至离世再无离开,这一入戏就是一辈子。90岁(1908-1998)的高龄,也让他成为故宫博物院旧人中最后离世的一位。有人甚至戏称,在那志良有生之年,他的年龄实际上比故宫博物院还要长,因为在他进入善委会后10个月,现在人们亲见的作为博物院的故宫才真正得以建立。
关于故宫博物院的往事忆旧,那先生曾有四部著作,《故宫四十年》、《我与故宫五十年》、《典守故宫珍宝七十年》以及儿童读物 《故宫历险记——老博物馆员说故事》,可见这难解之缘是道不尽的。其中《典守》一书,是那先生临终前一月才完成的自传,着力于南迁。而《我与故宫五十年》这本传记文学,则由在台湾被称作“民国史长城”的《传记文学》杂志中的相关文章结集而成。
故宫文物在历史上有两次大迁移,一是抗战时期的南迁西移,一是国民党兵败后的渡海入台。那志良亲历了其间的种种磨难,《我与故宫五十年》一书中皆有尽述。七七事变后,出于“国亡尚有复国之日,文化一亡则永无补救”的考虑,文物南迁已成定局。如此大规模的文物“远游”从无先例,装箱的门道也得重头摸索:厚棉垫在下,放入薄得像蛋壳的填白脱胎瓷器,碗里铺薄棉,再放一只,木箱中一层稻草,一层棉花,缝隙间塞紧棉花;玲珑玉件不能和沉重的玉山子一起打包,容易撞击破碎……
在那志良记忆中,出北平城那天,“天黑了,警察局来了电话,说外面已经戒严了。在暗淡的灯光之下,车辆缓缓前进”。那先生和他“典守”的故宫文物,自此开始了风雨飘零的岁月。
“故宫文物,像逃难一样,向后方撤离。”有车无油,不能开行;一遇大雨,路断桥断;很多时候,文物存放地点尚未确定,只能 “抬着棺材找坟地”。其中历数的往事,尤以两件让人余悸犹存:其一,从宜宾运古物到乐山须经一段水路,当时因水流湍急,只能靠船夫用纤绳拉船将古物运至库房,谁知船行到半路,纤绳竟然断了,船只立刻改向倒行,若是冲入大河、撞到乐山大佛脚下,必定船破、宝葬、人亡,此时船突然横过来,搁浅在沙滩上不动,人、船、宝均安;其二,民国三十年,因一个瘾君子将烟蒂丢在草垫,峨眉县一家鸦片烟馆突然起火,旁边是一家油坊,大火迅速蔓延。由于没有自来水,唯一办法就是拆火道,但大家都不肯拆房。那志良找来保长,说火不烧出西门,被拆房子故宫博物院一概赔偿,若烧出城,则不负责。拆房不久,火冲出西门,草房既拆,火也渐渐熄灭。否则西门库房的文物,难保不付之一炬。
在一次次遭遇大难却毫发未伤之后,那志良也感慨“文物有灵”。那先生后来还请欧阳道达写了一幅“南乡子”挂在家里,作为对押运文物险途的纪念——“蜀道古来难,数日驱驰兴已阑,石栈天梯三百尺,危栏,应被旁人画里看。两握不曾干,俯瞰飞流过石滩,到晚才知身是我,平安,孤馆清灯夜更寒”。
1948年前后,在 “目下一言为定,早晚市价不同”的社会情势下,朱家骅、傅斯年、李济等人纷纷主张文物迁台,作为理事长的翁文灏虽认为“国共正在商谈,迁运古物未免扰乱人心”,但也最终应允。于是就有了随后文物的三次迁台。
12月21日,首批文物在南京下关装船,“最终还是桂永清总司令亲自劝导登轮眷属,以国家文物为重,才相率离去”。在惊涛骇浪中,箱子左溜右移,“就连狗也不能适应这个环境,吠叫不止”;第二批送运的是《四库全书》及《四库荟要》、宋元瓷品、全部铜品,倒是顺利于三日后抵达基隆。那志良对一件事记忆很深,当时很多小船靠岸兜售香蕉,有人问,“我们出来之前,不是有人告诉我们,台湾苦极了,只能吃香蕉皮,为什么反而是这样便宜呢?”到了第三批运送时,时局已非常紧张,又正值阴雨连绵,海军人员携家眷一闻有船赴台,便拥进船舱,总司令数次上船规劝都无济于事,“男女老少,放声大哭,他看到这些都是追随自己多年老部下的眷属,哭得如此可怜,黯然无语”。最终除中央博物院的150箱上船,故宫博物院的728箱只能运回。那志良后来也讲到,“运台文物的箱数,与(抗战时代)南迁箱数相比,以数量计,自然仅有南迁的四分之一;但若以质计,则南迁文物中的精华,大都已运来台湾了。”
1994年,当年曾与那志良共事后担任北京故宫博物院副馆长的单士元,再次与那志良相见时慨叹不已,“看今朝能侃谈初建北京故宫博物院者,我与那公心里知道,海峡两岸故宫各剩一人了”。这位老人曾回顾自己的一生,看过五种旗帜在故宫飘扬,“大清的龙旗,共和的五色旗,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日本的膏药旗,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而相见四年后,两人相继去世。但他们一生的经历,共同勾勒出故宫史上最不寻常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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