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四”九十周年祭(2)
正文选读
1.3修正途径:“五四”叙事的“社会史化”
“五四”思想的复杂性在于,它既是清末民初政治转型的产物,同时也是对政治改革失败的背叛。“五四”运动固然由新潮知识分子发起,但其变革的初衷基本可以说是脱胎于对晚清民初政局的思考。民初首要问题是如何面对清朝灭亡后留下的政治真空以重建国体政体,知识分子的眼光此时也只能聚焦在如何建立现代政治党派以应对上层变革的紧迫要求。但当时军阀交替主导政权的结果使得民主改革的美好愿望迅即破灭,短短数年民初知识人中就已累积形成了深刻的心理危机。“五四”运动的爆发从广义上说就是对民主政治改革深陷危机状况的一个回应,巴黎和会损害中国主权不过是内部政治变革连遭挫折的一个折射反映。民初政治改革的失败诱发了知识分子对民族国家建设由憧憬幻想到绝望厌弃的悲观情绪。正逢此焦虑时刻,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本来被奉为学习榜样的西方国家内部出现严重的劳资纠纷与贫富分化现象,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民主国家的崇拜心理发生动摇,与上层“国家”改造相对峙的“社会”变革概念日益渗透进知识界并迅速扩大其影响力。民初知识人有一个从迷信国家制度的创生能力到崇尚“社会”改造思想的转换过程。
1.4对“社会”的认知与“五四”知识精英的行动方略
其实,“五四”时期活跃着一批边缘知识群体,这批人没有如“五四”核心圈那样显赫的留学经历和名牌学堂的出身背景,却逐渐在边缘地区集聚起了不小的舆论和行动能量,最后决定性地影响了中国革命的历史走向。稍加注意,我们就会看到,从“五四”到“后五四”阶段,知识群体一直呈现一种“核心—边缘”的不均衡分布状态,最初是一批辛亥的老革命家在厌弃民初政治变革失败的悲观气氛里开始转向了文化讨论,一批留学欧美的知识人随之把“五四”运动烙上了“思想文化运动”的色彩,他们以北京为中心,活动位置处于“五四”的核心地带。无政府主义者在“五四”运动发生的一段时间内则一直游离在边缘的位置,“社会革命”成为时代主题后他们才渐趋活跃。但由于其对“社会”内涵的理解混乱不清,导致其组织新型社会的行为缺乏可操作的实践功能,最后难免流于失败。而另外一批身处核心圈外的知识人则开始在边缘地区集聚起了力量。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湖南第一师范群体就是“五四”知识圈辐射范围之内最外围的网络群体。
为什么说,这批人身处“五四”舆论圈的最外围呢?理由是毛泽东一直与“五四”核心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因为不具备足够的政治和文化资本,毛泽东无法加入核心话题的讨论,而是采取了冷眼观望的态度。除了北大短暂的图书馆员生涯之外,毛泽东与“五四”运动的关系恐怕仅反映在他发表于《新青年》杂志上的《体育之研究》这篇文章。毛泽东于此文中强调“精神训练”与“身体锻炼”之间的关系,认为“身体”与“知识”之间若发生关联,必须经过艰苦的“体育”训练才能实现。因为过多突出了行为实践对心灵改造的范导意义,这套论述与“五四”核心圈单独强调“伦理革命”的突出作用和个人觉醒价值的主流话语并不合拍。同时,文章的主要论点来源于中国的思想传统,如采纳清初士人“经世”实践的方略,却批评近代新式学堂教育中把“体育”形式化的模式,等等,更是不合时宜的论调。
既然缺乏“五四”核心精英的留学背景和高等学历作为文化资本,毛泽东转而采取发掘地方历史传统的方法以编织自身的身份网络。他的基本思路是,以湖南区域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的特殊位置和贡献作为凝聚知识团体和组织社会动员的基本资源,比如他特别推崇如下史实:湖南从以往默默无闻的荒蛮之地通过平定“洪杨之役”一跃成为举足轻重的区域,曾国藩等人就是利用亲属师友网络来强化湖南人注重实践的行事风格,此风格强调“知识”必须从躬行践履的政治行动中得到验证,否则必定劳而无功,从而为湖南边缘知识群体在“五四”时期争夺舆论位置提供了近代历史依据。毛泽东早年参与“湖南共和国”独立运动即与这种地方性的历史情结常纠葛于胸中不无关系。青年毛泽东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比如他在岳麓山举办过“新村实验”,但毛泽东最终选择的行动方略显然与无政府主义有了很大区别。“五四”时期出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组织,也有不少打出了实现“社会革命”目标的旗号,却多在具体行动时不时表现出个人主义式的意气用事,在各种理念的设计上过多依赖于西方的原创思想,却很难与中国之实际状况接榫,故总表现出幻想大于实际的虚夸状态。
要谋取“社会革命”的成功,显然不可以仅凭个人主义的书生激情论辩,而是必须以个人网络的联系为基础,最终要超越个体的层面进入到高度组织的程序之中方能成事。加入其中的人必须受到超越个人之上的戒律和理想目标的强力约束,才能付诸有效的革命行动。当时“五四”的众多社团中没有一个组织符合这个要求,可能唯一一个例外就是毛泽东组织的“新民学会”。“新民学会”的构成具有高度的同质性特征,会员均来自湖南第一师范,他们共享着近代湖南凭借对政治的高度敏感和实践取得成功的历史记忆,形成了独特的地方责任伦理。不像无政府主义者那样极度厌恶各种类别的政治行动,“新民学会”不排除通过政治手段争取社会平等和广大民众利益的实现,甚至不排除借助暴力手段。这样就和马克思主义具有广泛世界意义的意识形态原则和组织戒律建立起了联系,从而又能使之超越地方历史意识和个人网络的局限,在更高的准则上确认自己的奋斗目标。
“五四”知识人吸收的是一种无政府主义思想,是以消灭家庭作为“社会改造”手段的,这条路径被社会主义者延续了下来,他们形成的共识是,中国基层社会的原有资源是完全靠不住的,必须彻底加以摧毁。其实,历史经验证明,“社会革命”之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乡村的文化基础是否能够得到妥善的利用和有效的转换。因此我以为,“后五四”时期弥漫开来的“社会革命”风潮,其要义不在于遏止了个人的自由解放,而在于彻底阻断了乡村文化再生的渠道,这才是“后五四”时期发生的最大悲剧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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