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艺”乞儿生态链
刘金松
2011-02-19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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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 记者 刘金松 河南省周口市太康县张集镇孟堂村,一个略嫌偏僻但却并不贫穷的村庄,春节过后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抗旱。4名从三亚解救回来的卖艺乞讨儿童,揭开了这个看似普通村庄的不同寻常一面。

2月10日,海南三亚发现的8名河南籍疑似被拐卖乞讨儿童,被送往当地的救助站,除“老板”为孟堂村人外,8名儿童中的4人也自称来自该村,分别为17岁的翟武帝、8岁的翟唱唱,8岁的徐乙超、7岁的徐乙凤。

但被当地政府接回该村后,这四人却又在第二天旋即蒸发。这也让当地政府官员措手不及。

被冒名的孩子

2月15日,4个孩子回村之前,众多媒体记者已开始在孟堂村守候。不过,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对于这一被政府高调宣扬的解救行动,村民们却是显得异常谨慎。没有人愿意提及这件事,对于外来者的提问,大多说“不知道”。

即便是关于这些孩子的家庭住址等基本信息,村民也以“不知道”来应对。据该村一位和翟唱唱同岁的孩子说,“爸爸说了,这两天不让跟外人说话。”

随后的相见还算温馨,翟武帝、翟唱唱兄妹被自称为其奶奶的李军兰老人领走,徐乙超、徐乙凤被其“爷爷”徐克俭带回家。两位老人看到孙子、孙女下车的一瞬间,均热烈的跑上前去,抱着各自的孙子、孙女,李军兰还激动的说,“感谢政府把孙子、孙女给送了回来。”并承诺以后不会再让他们出去。

与老人的热切相比,四位孩子则相对沉默,徐乙超、徐乙凤和“爷爷”相见后,忙着玩回来路上好心人送给他们的遥控电动车;翟武帝、翟唱唱则围在“奶奶”身边和一堆亲人闲聊。整个见面过程,孩子的父母始终未曾出现。

对于媒体的如影随形,年纪稍长的翟武帝已经开始不耐烦。谈起自己在三亚的经历,他开始闪烁其词,“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当被问到什么时候学杂技时,翟武帝回答说,“二年级被开除后。”有记者追问,是小学二年级还是初中二年级时,他开始显得不耐烦,“想写哪个就写哪个,都一样。”8岁的翟唱唱也很配合哥哥,对摄影记者挥着手说,“不要拍了,不要拍了,有啥好拍的。”其神态宛若成年人。

2月16日上午,张集镇党委书记刘志忠带领一帮干部及物品前去慰问时,却发现翟武帝、翟唱唱兄妹及其“奶奶”李秀兰已不知去向;徐乙凤、徐乙超家也同样是大门紧锁。

据孟堂村原村支书翟祥明介绍,该村确实有四个孩子叫翟武帝、翟唱唱、徐乙超、徐乙凤,但并不是昨天接回来的那四个。当记者调出昨天拍的照片让其再次辨认时,翟祥明表示,这四个孩子肯定不是他们村的。

冒名顶替是当地外出乞讨的杂技班中常用的一种手法——从外面找来的演员,在外出表演时,用自己孩子的名字,虚构成家庭成员关系。

17岁的翟满响曾跟随一杂技班外出卖艺乞讨,翟满响说,在外面,“演员”之间一般以兄弟姐妹相称,和老板一般以父子相称。他们会事先编好一套身份系统,“比如我带的小男孩就会用我亲弟的名字。”在遇到警察检查时,和户籍信息就能对上。

年龄稍大的在整个团队中充当“带头大哥”角色,负责管理、监督2-3个小孩。此次从海南解救回来的卖艺乞讨儿童,即由19岁的李卫芳负责管理。据其介绍,原本是和其姑姑一起去的,在其姑姑先回老家后,这些孩子就交给她一个人管理。最近三年,每年春节都会到三亚去卖艺乞讨。

一年给10万也不能让孩子去

与孟堂相邻的宋庄,八岁的宋佳,聪明、活泼、好动,在其奶奶看来,这个小孙子甚至还有点“赖皮”,看见别人有好吃的,不打招呼抓起来就吃。但这个孩子却有一项最怕的事情,那就是出去“玩把戏”(即杂技)。每当他不服管教时,奶奶就吓唬他说,“再捣蛋就把你送去玩把戏。”

三岁半的时候,宋佳就被父亲送给孟堂村一个杂技班的老板那里去学艺,并跟着到外地演出,他的父亲因此每个月可以从杂技班老板那里获得1000元左右的报酬。这一去就是三年多,连春节也没回过家,期间和家人的唯一联系就是定期的打电话报平安。

2009年下半年,听说宋佳在外面根本不是学杂技,而是在沿街乞讨后,家里人强烈要求杂技班老板把孩子送回来。多次交涉无果后,两家还为此打了一架,小宋佳才最终得以回家。

三年未见的儿子出现在眼前时,宋佳的妈妈冯亚丽心里充满了懊悔,她感觉眼前的这个孩子已经废了:目光呆滞、头上、身上到处是疙瘩,嘴里的牙也豁着。

据其介绍,外出期间,宋佳每天要为“老板”讨要回来不低于300元钱,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打,打的轻重要看老板的心情,“那四颗牙就是被打掉的,还有一次被放到冰箱里,冻的浑身是霜,差点死过去。”

只要能要来钱,采用什么方式,老板并不在乎。小宋佳曾向她回忆说,有次老板带他去酒吧讨钱,别人让他喝啤酒,喝一瓶就给100元,他记不清那天喝了多少。

和宋佳不同,太康县张集镇王庄寨村村民王海英的女儿朱秋月,则是被其杂技老师推荐到了外出表演的“杂技班”。王海英声称,对于女儿外出表演一事,她和丈夫并不知情,当时他们在温州的一家企业打工,是杂技班“老板”和杂技老师跑到家里游说其公婆后,签订了《演员聘用协议》,每月付给500元工资,外出表演期间,发生任何意外,由老板负责赔偿一万元,但不再承担其他任何责任。

一纸草签的协议、每月500元的报酬,7岁的朱秋月在2005年被送上了外出“表演”的道路。但这一去,却是至今未归。

刚走不到半个月,王海英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是其女儿在河南平顶山叶县表演的途中走丢了。

赶过去后,她才发现,所谓的表演也就是乞讨。演员们被分成两个一组,有时会做一些简单的表演,但更多的时候,是直接跟别人要钱。7岁的秋月由一个比他稍大的孩子带领,一来监视小孩偷懒不干活,其次是怕小孩走丢。

但这一天出去后,两人在街上碰到了别人吵架,负责带班的孩子只顾得看热闹,围观结束后,其负责看管的秋月却不见了踪影。

多方寻找无果后,最初在协议上签字的奶奶,在家中上吊自杀。女儿的走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沉重的压力,王海英的愿望是能再见上女儿一眼,死也愿意。

相对幸运的宋佳回来后被送到了一所管理严格的私立学校,冯亚丽希望儿子能尽快从过去的影响中走出来。经过近一年的恢复,他已逐渐开始恢复往日的活泼天真,当有村民问他为什么有四颗牙没长出来时,他会调皮的回答,“刚长出来,就被打下去了。”

在宋庄,前后被送出去的孩子有四个,自从宋佳回来后,再没有家庭愿意送孩子到“杂技班”去。一位村民表示,“就是一年给10万也不能让孩子去。”

最多一天能挣1000多

张集镇是当地有名的杂技之乡,曾在2004年获得河南省文化厅授予的“河南省文化艺术(杂技)之乡”称号。外出跑江湖、耍把戏一度是很多人的谋生之道。而和孟堂村相距不到2公里的温良村,则是这个杂技之乡的发源地。

据68岁的王广亮老人说,温良村的杂技表演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了。不过当时外出“跑江湖”的很少,后来看到有人外出卖艺挣到了钱,村里学杂技的才逐渐多起来。

杂技的传承也从家庭式的传帮带向专业的杂技学校过渡,村里最多的时候一度有四所杂技学校并存,附近村庄的人也开始慕名前来。

和上学的漫长周期相比,杂技是一个投入小,见效快的行业。三四岁的小孩即可练习杂技,半年即可外出表演,每学会一种表演,每月能挣800元左右。在杂技最热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纷纷去练习。有的孩子甚至会在寒暑假期间外出表演,挣外快。

张集镇党委书记刘志忠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证实,即便是现在,这种现象在张集镇的几个村庄也很普遍。

不过,表演的方式却在转变。据当地村民介绍,最早的时候,表演多在农村,走街串户演出后,挨家挨户要粮食,杂技班老板再拿粮食去卖钱。随着农村市场的萎缩,表演的阵地逐渐向城市转移。

但在城市,这种原始的表演方式,并没有太多市场。曾长期带领演员外出表演的翟雪峰说,在城市里,要应付各方面的关系,想找到合适的表演场地并不容易。往往是还没表演几场,就会被驱赶出去。有的城管甚至警告说,不要再在这个城市出现。

大的杂技班开始被化整为零,三三两两一组。早上去菜市场,中午去步行街,晚上去广场或夜市摊、酒吧等地。一些不会表演的小孩,则直接去乞讨。

一位曾跟随过翟雪峰的演员透露,当时他们八个演员被分成3组,他负责带两个8岁以下的小孩,“有时候也会耍几下,有时候是直接抱着腿要钱。”不管是表演还是要钱,都有两个孩子冲在最前面,他则在不远处看管。最多的时候,他们一个小组每天能挣到1000多元,最少也有300-400元。不过,翟雪峰并不认可这种说法,据其说,每天总共也就挣100-200元,碰上阴天下雨,出不去,甚至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

不过,“演员”越来越难找,每当现有的演员走失或回家后,想要找到新的演员,不得不支付一笔不菲的中介费。向杂技班的“老板”介绍一个小孩,大概会有1500元的费用。

教杂技的老师也越来越少,分散在这个杂技之乡的杂技师傅们曾经是这些杂技班的人才基地,每输送一个演员,师傅们可以获得“演员”第一个月的工资。出去的演员,有表演,也有的乞讨。王海英的女儿朱秋月即是被其杂技老师送到杂技班,在外乞讨时走丢的。

王广亮觉得,现在生活好了,没有人愿意再让孩子吃这个苦,村里的杂技学校也散了。

2月17日,太康警方公布了外出乞讨儿童冒名顶替的调查结果,翟武帝、翟唱唱、、徐乙超、徐乙凤确属孟堂村人。四名冒名顶替者,除一人为周口淮阳县人外,其余三人均为太康县张集镇人。警方称,其中3名儿童的直系亲属为精神病人,这些外出乞讨儿童,均为本人父母自愿口头或书面协议将其子女送给卖艺乞讨的组织者。

目前,类似以到外省耍杂技为名进行乞讨的儿童,该镇共有22人。在孟堂村,像翟雪峰一样的杂技班“老板”就有11人。

(文中宋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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