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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18

万晓晓

蒋孝严：漫道三通来时路

经济观察报记者万晓晓　2003年1月27日，大雪。蒋孝严全身湿嗒嗒地坐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里，却抑制不住地感到兴奋。他决定记录些什么，就摊开纸笔草拟了一篇文章，名字叫做《馒头做好了，包子不远了》。

前一天，在上海浦东机场，蒋孝严亲眼看到53年来第一架来自台湾的飞机，在两岸共同努力下，自天空徐徐下降，安然落在停机坪上。作为推动两岸包机直航的台湾“立委”第一人，他内心的欢喜，自然难以言喻。

第二天，台湾《中国时报》在显眼版位刊登了这位蒋家后人的文章：如果把馒头比作包机，包子就是直航，现在馒头已经蒸出了，做包子就简单多了，就看我们要不要做了。

但经过七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回到台湾后，却遭逢民进党当局断然否决“做包子”提议，“好像被当头泼了冷水，里外都湿透了。”他回忆道。

“我那时认为，从馒头到包子只需两三年的时间，没想到在程序和实质内容都大体重叠的状况下，还是拖了这么久，一直到今年才完成三通。”蒋孝严说。

2008年12月15日，海峡两岸实现了祈盼多年的海、空、邮的直接三通。蒋孝严感到极为宽慰，数年来所承受的诸多压力、所付出的种种辛苦，总算有了回报。

“他们说上飞机时是台商，落下机场就会变成解放军”

年过花甲的蒋孝严，与晚年的蒋经国颇有几分相像，宽宽的额头，金边眼镜，带着台湾政界人士常见的亲切笑容。应对采访时，略略欠身，侧耳，反应迅速，吐词缓慢，用词精准，多年“外交官”经历所习成的素养时有闪现。

“飞机是很有象征性的，严格一点讲，是流动的领土，政治敏感度很高。”蒋孝严说，两岸包机是推动直航的第一步，在这个过程中，当时的台湾当局以“不安全”为借口，再三阻挠。

“民进党‘政府’根本没有意愿，说上飞机时是台商，落下机场就会变成解放军。”蒋孝严觉得挺好笑。

2002年，在两岸近三四年缺乏常态沟通的状况下，蒋孝严来到北京、上海访问，很多当地的台商向他抱怨春节回家不便，买不到票，且中途须经停香港两小时等等。这些他都一一记下。

对台商返乡的不便，蒋孝严有着切身的感触。1994年11月14日，他的胞弟章孝慈在北京突发脑血管病变，时任“侨委会委员长”的蒋孝严被“禁止公务人员赴大陆地区奔丧、探病”法令束住手脚，后经“行政院”特许才从台北专程飞往北京。

而章孝慈的太太赵申德，则只能在当晚搭乘班机先飞香港，隔日上午再转乘飞机赶往北京。返程也是颇费周张。蒋孝严提出，可否采取国际上通用的医疗包机模式，把弟弟从北京带回台北，但当时的“陆委会主委”黄昆辉指出，必须要途经香港停靠后再起飞。

“我们没有直航啊，所有的飞机都必须飞经香港。”黄昆辉说。

“这是救人啊，又不是观光客！”蒋孝严两次表达不满，但对方很坚持。

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自此后对台商春节返乡的辗转感同身受。他觉得或许可以先推动两岸包机，一方面解决台商的困难，另一方面，也可借此拓展两岸空运直航和海运直航。

1992年，蒋孝严尚在台湾“外交部”任职期间，就曾安排过一架包机送医药给前苏联。那时，正是前苏联刚刚解体的物资匮乏时期。他安排台湾华航的一架货机，把相当数量的医药送往基辅。

这个包机处理的经验，和胞弟在北京病变的体验，让他很明白这是个技术上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所要攻破的只有观念。因为包机不需要涉及航约航权，不涉及复杂的政治交涉，只需要航务公司之间做安排就可以了。

收集台商的意见回到台湾后，蒋孝严和时任国民党主席的连战单独交换了意见。连战听后相当赞成，相关报告在国民党党部获得了通过。2002年整整一年间，蒋孝严多次往返两岸，会见当时的台办主任陈云林。

“在这过程中，北京方面展现出的善意和弹性，超出我的预想。”蒋孝严说，“我提了以后，北京方面很快理解，觉得可以办，我做了很多建议，北京也都积极回应，其中一些理念、做法，我们到现在也在沿用，胡总书记归结为四个字：搁置争议。这是很宝贵的。”

但受到北京鼓舞的蒋孝严，遭到台湾当局的一口回绝。

“两岸包机大陆基本上已经同意了，我们台湾要如何？”蒋孝严问。

“这是不可能的！”当时在“立法院”接受总质询的台湾“行政院长”游锡堃毫不犹豫地说。

民进党“议会”党团方面更是非常排斥，讨论提案时众声鼎沸，说这是行不通的，甚至有人直面质疑蒋孝严：你爷爷打共产党，你却跑过去和他们握手！

在那段日子，蒋孝严反复告诉反对者，这是民众的需要，毕竟有那么多台商在大陆，情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大陆也展现了诚意，你所质疑的地方，大陆都愿意配合解决，为什么不做呢？

“几次往返下来，对方就是很直率的说不行。我心里当然受到冲击。但我知道，局面一定可以扭转的，我会让他们知道，民意不可拂逆。”

“大陆不是民进党所描述敌对的政权，而是血浓于水的同胞情，这种血脉情谊可以化解恩怨”

2002年10月24日，蒋孝严以“立法委员”的身份，首个在台湾“立法院”提出台商春节包机的提案，向民进党施压。在前期工作的铺垫下，提案很快便获得了140位“立委”联署，其中还包括了26位民进党“立委”。

虽然大家觉得提案不错，但老实说，当时很少有人认为它一定行得通，而且民进党政府根本没有意愿，因此没有人敢持乐观的态度。

此外，在商讨两岸春节包机的时候，北京方面提出，希望能实现对飞，让大陆的飞机也能飞到台湾，但台湾当局坚决不肯。为这一条，蒋孝严来回奔波，折冲樽俎，希望逐步实现包机延展扩大。

台北当时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飞机从空中直接飞到桃园机场或高雄，必须要经停香港。“他们以安全做借口，跟我扯了很多安全上的顾虑，列出了七个状况，我都一一反驳，让他们知道，台商摇身变解放军的状况是不存在的，并让他们相信大陆释放出的善意。”

没想到，仅仅只有三个月的工夫，2003年1月26日，两岸春节包机就成功实施，台湾中华、复兴、远东等几家航空公司，空机飞到上海，把台商接回来过年。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在两岸缺乏常态沟通的前提下，背后推动的辛苦可想而知。

之后，在各方面的配合努力下，春节包机在2005年，由一个点变多点，由春节扩大到端午、中秋，再扩大到周末包机，再到2008年12月15日，航班增加到108班，航点也多有增加，还实现了“截弯取直”，不用再经香港绕转。

其间在推动两岸常态化交流方面，国共双方共同抓住了难得的历史机遇。从2005年原国民党主席连战的和平之旅，到2008年陈云林以大陆海协会会长身份首度访台，两岸交流日益热络。“国共经贸论坛”也连续四年如期举行，两岸常态交流平台得到拓展。

截至2008年10月份，大陆方面累计批准台商投资项目 77000多个，实际吸引台资 470多亿美元，有70%的台湾企业在大陆设厂，两岸贸易额累计达8400多亿美元。蒋孝严感慨道，可以说，有史以来，包括明清以来，两岸经贸交融从来没有这么密切过，大陆和台湾的关系，历史上也从来都没有这么密切过。

两岸“三通”实现后，蒋孝严觉得两岸关系达到了一个合理的状态。“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他说，“大陆不是民进党所描述敌对的政权，而是对台湾有着血浓于水的同胞情，这种血脉情谊可以化解恩怨。”

“这是因为国民党在台湾重新拾起政权，才会有所突破。”蒋孝严说，否则，从做馒头到做包子根本不需要兜兜转转这么久。

“这是历史机缘，也是我作为蒋家后人的尘缘。”

蒋孝严把这些年关注两岸事务、积极推动两岸沟通，称之为历史的机缘，也是蒋家的尘缘。

“是有种使命感的，”蒋孝严顿了顿，继续说道，“先父在1987年就在推动两岸交流了。这一年，是蒋经国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他做出了‘解禁’的决定，要开放两岸交流，从老兵返乡探亲开始，慢慢扩大，小的贸易可以进行，人的来往也可以逐渐扩大。”

“我感觉他老人家已经看到了这个方向，并且指出了这个方向。不能因为2000年台湾政权被民进党拿去，就让这种思维停止，应当继续推动。这是历史机缘，也是我作为蒋家后人的尘缘。”蒋孝严说。

连战曾赞许他一直有股 “宁静的力量”，在温和、沉稳的外表下，蕴涵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强劲力道和坚持，是不可多得的“实践者”，而非口若悬河却不能起而行之的“空想家”。

这种“宁静的力量”，也体现在他46年认祖归宗路上：没有人可以帮忙，没有人承认，他却一定要成为蒋家第三代里“最出息”的孩子，然后，堂堂正正地走进蒋家。

蒋孝严自觉必须要这么做，因为母亲在蒋家身份未明就含冤九泉，为人子的为了活命，还要必须隐藏在暗处，这是为了讨回一点起码的公道，是对母亲的尽孝，并让它的破坏性不再延续给自己的后代子孙。“我和弟弟已经十分无辜地忍受了一辈子，我的下一代，还有下一代的下一代，没有任何理由再承接这样的残害！”他希望自己的孙辈再被问到家族问题时，他的子女能很骄傲地回答：我们是浙江奉化蒋家的后代，是父亲把我们带回到蒋家的！

蒋孝严在《蒋家门外的孩子》一书中这样写道：“我们念中学时就晓得自己身世，以及因它而带来心理上难以调适的痛苦，不敢承认身份，怕惹来杀身之祸。只要想到先母未能如愿地在生前走进蒋家门就含冤九泉，为人子的却还要对外说出不急着归宗，我们的心就在滴血”；“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叫自己的爸爸、爷爷，我却要等到快六十岁，才能在公开场合说自己的父亲是谁、祖父是谁，这种苦楚，只有孝慈可以体会，而他今天却已不在世，终其一生，心愿未了，这是何其残忍的事。”

2005年，蒋孝严坚持走完了认祖归宗路。这时候，蒋家的老人都过世了。“在蒋家当权之时，我和孝慈必须藏在暗处，蒋家不再当权，我们反而觉得应当是回到蒋家的时候。”

其实，2002年底，在经过各种艰难的取证后，他就完成了所有变更姓名的法律手续，但在换发身份证时，他却要求户政事务所暂时允许他保有母姓。

这也是一个承诺。1988年，蒋经国先生过世后，蒋孝严才开始与两位同父异母兄弟孝勇、孝武有了较多接触。兄弟俩对其这么多年独立取得的成绩很认可，并主动谈及“认祖归宗”的事情，孝文提出，“能不能等到我母亲百年以后再处理，我还可以协助。”

蒋孝严和弟弟答应了。后来，孝武和孝勇先后在1991年、1996年去世。

“但我会坚守对他们的承诺，归宗的完成，一定要等到他们母亲百年之后。”这也是他在换领身份证时要求保留母姓的原因。

2003年12月，蒋方良病逝。蒋孝严特意携夫人离开台湾，避免出席或者不出席葬礼的尴尬，他认为，媒体过多的议论会造成对将方良女士的不敬。

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2004年4月18日，他依法改名“蒋孝严”。

“这是对蒋夫人方良女士应有的尊重，更是对父亲经国先生的孝心。”他说。

中国国民党副主席王金平理解他的这种感受，并称之为“高贵的孝行”。王金平写道：他们兄弟俩为了不让归宗之事增加任何人的困扰或心理负担，费尽心力，除了必须不露声色地面对周遭，更要隐忍不能说出自己是蒋家人的困窘，46年的归宗之途可谓是艰苦卓绝。

起初，蒋孝严并未想到去从政，他的志向是做一名出色的“外交官”，甚至在向自己妻子求婚时，也曾这样许诺。

“事实上，我后来做到了，这个领域是我真正的兴趣，后来也做到‘外交部’的首长，再后来，就和政治没法脱钩了，去了国民党党部，担任秘书长，去年又通过党代表大会，担任副主席。”

蒋孝严叹了口气说，“很多时候，取得了一些成绩，就很想和父亲报告，向他证明，想告诉他，可惜他已经不在了，而他在的时候，我又没有办法接近他，可是，也都一路走过来了。”

去年11月22日，蒋孝严当选国民党副主席。他特地和夫人赶到头寮和慈湖两地。“我跟他老人家和爷爷汇报了，我相信他们在天之灵是很高兴的。”

“归宗和两岸三通两大事情的完成，我心里设定的目标现在可以说告一段落了，我觉得还是蛮高兴的事情，也可告慰我的先人了。”蒋孝严说，“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只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才奋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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