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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三日

  
作者:郑褚
发布日期:2008-05-26
郑褚

  农村砖混结构的房屋,基本上倒了十之七八,公路两旁到处是用PVC管和雨布搭建的简易帐篷,县城里每送水点,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满载受灾群众的大卡车不时在雨中呼啸而过,离汶川大地震的重灾区北川,越来越近了……

5月13日

这是5月13日午后,一天前江油到北川的公路因山体塌方阻断,从绵阳经安县进入北川的东线公路,已是外界打通的进入北川的唯一通路。

到达北川境内已经是下午5点。军车和救援物资运输车辆将汽车堵在了离北川中学两公里远的山口,人们只能下车步行。5月成都的天气已经颇为炎热,而在雨中的北川却山风料峭,颇为寒冷,沿途不断遇到从北川中学方向走出来的人们,一位走出来的学生家长告诉我们,在北川中学倒塌的废墟下面,还传来一声声孩子们的呻吟和呼叫。

在北川中学,原本五层的教学楼已经成为一堆废墟和瓦砾,三部吊车和几十名营救人员正在紧急救援,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瓦砾中被挖出,一个孩子仆倒在冰冷的断墙下面,大半个身体埋在泥沙中,但是露在外面的手臂仍然有动作,他还活着。吊车加人工作业,每隔一会就从废墟中挖出一个孩子,但挖出者大多已经死去,尸体被担架抬到不远处的小草坪上,用蓝色的雨布遮盖。零星的来寻找孩子的家长不停地掀开他们,看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肯定是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徒劳无功的。这里已经摆上了50具尸体。

这座倒塌的教学楼建成于1997年,在它投入使用之后,原来的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教学楼改作宿舍,如今老楼只是墙体严重断裂,新楼却塌了。另一栋建于2003年的教学楼也已经是一片废墟,而这所学校最老的建筑,墙体厚实,外形古朴的行政楼虽然有两条粗大的裂纹,却任然挺立在学校中央。

下午6点,我和同行《先锋国家历史》的主编唐建光冒雨向县城出发,我们都背着塞满背包的矿泉水,按老唐的想法,我们至少要在下面的县城过夜,其实上山下山不是太远的距离。作为这所学校的学生,这本来是我极为熟悉的一段路,学生们经常夜里偷偷翻围墙出来,去街上喝酒,上网,看球赛,走得快的时候只要20分钟。

不过现在这条路已经断掉了,有些地方被垮塌的岩石堵死,有些地方路基被震断,本来平整的公路,却冒出一个小丘。我们只能经常选择小路,在汽车大小的巨石之间穿行,有的时候,又要从60度以上的山坡上滑下去,脚下是湿滑泥泞的小路,头上是被雨水浸泡,随时可能塌方的山崖,这条路我们走得提心吊胆。

在路上往下俯视北川县城,像是群山中一个巨大的采石场,只有大概20%多的房屋依然站立在瓦砾中,这些站立的房屋当然都已经因为地震成了高危建筑,在后来的几天中,它们不断在余震中坍塌。

穿过被地震震歪的广告牌,下到县城一侧的高速路,我们才暂时摆脱了被余震再次震垮的岩石掩埋的危险,此时县城里的当天最后一批救援的军队正在回撤,我们打听此刻县城里的人员情况,一个帮忙抬担架的工人告诉我们,县城里当然还有人,“只不过都是死人”。

进入县城腹地的路是这一天内赶来的救援队开辟的,地震已经把原有的每一条路都堵死了,我们不得已顺着他们的脚步,先走一段山路,再走一段水渠,在巨石上爬来爬去。终于来到连接老县城与新县城,已经垮塌的“翻水桥”。

翻水桥下,一辆桑塔纳,两辆三轮车静静地躺在断裂的桥面上。翻水桥在过去十多年的山洪暴发中被冲垮过两次,北川有所谓“两桥一洞”的建筑,其实两座桥都垮过好几次,连接职业中学和隧道的长桥还未修建完工,就先垮了两次,成为县城里最大的丑闻。

水灾和垮桥,是这座城市最深刻的灾难记忆,仅在上世纪90年代,北川就发生重大洪灾三次,在1995年的水灾中,县城的两座索桥被冲毁,大半个城市泡在水里,我的一位在车站工作的远亲从不断被灌进水去的家里跑出来,钻进一辆大客车里,大客车被水冲了十多里远,最后卡在几棵树上,他奇迹般地捡回了性命。今天的大半个北川县城,都是在那次水灾以后重建的,之所以要在翻水桥另一侧的茅坝镇发展出一个“新县城”,也和那次水灾对老县城选址的教训有关。

余震又发生了,四周的危楼在余震中瑟瑟发抖。刚刚惊魂甫定,旁边一栋小楼的二楼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人们告诉了救援人员,年轻的救援人员李永刚带着一些怀疑告诉我,这栋楼他明明已经仔细搜索过了,但我们坚持认为,有必要再搜索一次,可是谁进去呢,我和老唐面面相觑,严重倾斜的楼梯口黑洞洞的,这时李永刚抢过旁边战友的安全帽,快步冲进楼里,三分钟之后他满头大汗地冲了下来,在我们提示他的房屋,他并没有看到婴儿。婴儿会不会在三楼的屋顶小花园呢,我仍然没有放弃怀疑,这一次他和另一个小伙子大步又冲上三楼,结果三楼是一个茶园,什么也没有。

楼下的人对着里面呼唤这个婴儿,希望他(她)再次发出声音,不过里面一直寂寂无声。我不得不放弃我的判断,接受这个哭声是来自墙角下被压的婴儿发出的,后来我私下告诉唐建光,其实我还有一重顾虑,如果危楼倒塌,这位勇敢的救援人员被压在里面,我将更加感到内疚。

人们又开始救助另一个被压着的女孩,天色更加暗淡了,雨也越来越密,人们不得不宣布对被人压着那个女孩的营救至少在今天是失败了,救援人员给她喝了水,找来棉被裹住她的身体以免晚上受冻,再打上一顶雨伞避雨,就离开了县城,希望她能撑过这个悲凉的雨夜。

救援人员告诉我说,其实不需要太复杂的机械,只要有一台钻机,就可以把女孩救出来。可是今天他们在这里“浪费”了一下午的时间,一个人也没有救出来,但是又没有人能狠心丢下女孩去救别的人。

我们回到翻水桥,几个工人们已抬着一个江苏妇女准备出发,他们邀请救援队的人一起帮忙,否则以他们5个人,是肯定把担架送不上去的。

于是我们也像那些军人一样,围着担架向山上的营地前进,我现在才理解了为什么抬担架需要那么多人,路实在是太艰难了,在这样的路上,一个人抬3分钟担架就必须换手,要想顺利地把担架抬上山坡,几乎需要3组人轮流换手。

可是人们还是受阻在最泥泞的那一段山路,这段路垂直高度大约50米,坡度超过60度,仅凭两脚根本无法站稳,而这种简易担架的弊病也出来了,由于爬坡前后不能保持水平,木杠随时都会滑落。一位救援人员看到一个扔在路边的担架,上面的尸体用棉被包裹着,如果我们能使用这部担架,将会减轻很多的困难,可是需要人去把担架上的尸体掀开。

最后还是李永刚站了出来,他把担架掀翻,可是尸体并没有落下来,原来尸体是被绑在担架上的。李永刚没有去解开尸体的绳子,他把棉被重新给尸体盖上,一边喃喃地说,对不起打扰你了,我们也是为了救人。

后来人们用两根绳子绑在山坡的树上,底下的人护着担架,上面的人用绳子牵引,终于把担架送上了公路。短短两三公里山路,我们十多个人抬着担架走了接近两个小时,而且我已经筋疲力尽。

晚上,在建在北川中学外面的临时救助站,我们看到了来自东溪乡华林村的村民,他们围着两个火塘坐着,火里烤着土豆。他们从家里带来很多腊肉,在这里切成块,每个人拿一块,主食是盛在脸盆里的煮粉条和土豆。

华林村到这里有5个小时的山路,他们本来不打算下山来的,尽管头天下午的地震已经让他们绝大多数人无家可归。北川本来是自然灾害频发之地,山体滑坡,泥石流每年都有发生,可是地震的威胁,似乎只存在于久远的回忆里。村民付兴琼说,1976年松潘大地震的时候,她还只有12岁,村里人都到防震棚里住了10天,可是很多人连地震都没有感觉到,感觉到的也只觉得大地微微一颤,也就过去了。

在这些人当中,好几个人的孩子都在北川中学读书,这其中包括付兴琼的女儿,北川中学初二二班学生,张清惠的女儿朱晓燕,北川中学初二一班学生,梁艳碧的儿子李友泽,北川中学初三四班学生,但是他们都没有勇气去翻看挖出来的那些尸体,此外,李德勤的女儿,北川职业中学高一的李红梅,李中英的儿子,茅坝中学初一的吴定友也都和家里失去了联系。

头一天晚上,他们全村人都是在山上的森林里度过的,13日早上一位从县城返回的人告诉他们,北川县城毁了,北川中学的教学楼塌陷,千余学生被压在楼下……他们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于是拼命似的冲下山,来到这里。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年迈的父母还守在山村外的森林里,按照政府的安排,作为受灾群众他们应该被转移到绵阳的安置区,可是在绵阳一个熟人都没有,去那里干什么呢,说着说着,女人们就哭起来。

余震并没有停,在聊天的时候一次大的余震震得避难棚的塑料屋顶哗哗作响,经历过6级以上的地震,人们似乎对这样的震动已经麻木了。

晚上回到汽车里过夜,好几次余震微微撼动着汽车,11点多的时候手机恢复信号了,看来移动公司的卫星通讯车没有白来,我给朋友发短信报了平安,然后继续倚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其实3个人都睡不着,司机干脆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半夜两点,震发过后30多个小时,广播里终于传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救援人员已经到达汶川县城。

5月14日

14日早晨6点,我们包里塞满矿泉水又下山了。

头天晚上一夜的雨让山路更加湿滑难走,我心里想着那个昨晚我们留下的小女孩,幸好她年龄尚小,也许哭着哭着就能睡着,那些被困在废墟中的成年人,在这一夜的凄风苦雨中心事纠结,真不知道是怎样捱过去的。

在北川茶厂外面,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求救声,我们和来自沈阳市消防总队的王大伟循声找到了茶厂家属楼,求救声来自三楼。和里面简单沟通之后,我们判断她的伤势不重,精神状况也比较好,于是决定先暂时记住这里,告知其他人来这里施救,而我们则带王大伟赶往商业街。

王大伟揭开雨伞,掀开被子,里面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声,小女孩完全坐了起来,大半个身体探出墙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我甚至觉得她的精神比头天晚上更好了。王大伟轻轻抱了她一下,然后给她递过去水和食物,很快王大伟的队员们也来到这里,他们带着各式的轻型器械,王大伟大声告诉路过想来帮忙的海南地震灾害救援队:“交给我们吧,这孩子活了!”

这是5月14日,这是这一天中唯一让人欣喜和振奋的时刻,我看到了两支专业的救援队伍,我心里想,如果说昨天的主题是悲伤和沉痛,那么今天就应该是拯救和重生。

我们决定跟随海南队伍,去新县城看看。

这条路上看到的情况,比头一天的更为触目惊心,进入灾区两天,我第一次看到了基本未经任何处理的死尸,地震当时是中午两点,在汽车站门口等人口稠密地段,仅在我们步行的公路上,就躺了十多具尸体,他们大都是被山上崩塌的岩石砸死的,都还保持着死去时的姿势。

一个少年被头朝下压在街边土里,压住他的是一块10吨重以上的大石头,他的手脚还可以动,甚至可以含糊地说话,但是救援他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了,除非公路打通,大型机械能够开进县城,但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遇难了。

位于新县城的茅坝中学几乎已经完全消失,整个学校被巨石掩埋,只剩下最外侧的一根旗杆和一个篮球架,据说当时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在上体育课的班级有孩子跑了出来,灾民李中英的儿子吴定友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救援队伍去倒塌的县政府大楼实施救援,而我们则决定去茅坝中学侧面的茅坝小学看看。幸运的是,茅坝小学的倒塌并不像北川中学那么严重,原来三层的教学楼在地面上还剩两层,只不过地板、墙壁都被震垮,屋顶随时有倒塌的危险。我们试着问了一声“有没有人”,从教学楼里传来了大概十多个孩子的回应,只不过这些声音全部来自地下。

这些幸存的孩子共分三处,面向教学楼的最右侧,大概有五六名孩子被困在地下,在比较靠左的位置,也有5名以上的孩子,在教学楼居中的位置,一个孩子被独自压在楼上垮塌下来的预制板底下,只能从两片预制板的夹缝中伸出手来让我看到,我试图安慰她“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有救了”,她哭着说,“叔叔,我坚持不住了。”

听说楼下埋有十几个孩子,海南救援队的人都赶到了茅坝小学。一名救援队员听说教学楼右侧全班40个学生都被压在底下,激动地说如果我们能把40个孩子救出来,那是多么大的功德。众人决定,从右边开始营救。我们则打算去新县城里四处看看。

解放军在城里已经开始多起来,城里到处都是“有人吗”的呼声,我们又发现了一处被困在地下的居民,整整五层楼压在他们头上,营救难度极大,这里只能标明地点,暂时搁置。北川职业中学的一楼也塌陷了,5层的楼房变成4层,困在楼下的几个学生意识还很清醒,一个调皮的学生抱怨说,今天晚上我可不想再睡在这下面了。

城里处处是待救的人,专业的救援者也比我早晨估计的要少得多。由于公路没有开通,大型机械不能入场,我们在几处看见解放军用铁锤加钢钎把压着人的水泥板一点点凿开。对更多的人,我们只能请他们耐心等候救援。生和死的距离可能就是那么十多米,甚至就隔着一层几厘米的预制板,外面的人们一轮一轮地在县城里呼喊,搜索,而里面的很多人也只能一遍一遍地回答,然后继续流血,继续等待。

我曾感受过这个小城的平静与安谧,那时候母亲住在桂溪老家,父亲住在县教育局大院(在今天,由于地震带来的山体崩塌,那里是被毁灭最彻底的地带,我在教育局工作的哥哥至今没有消息)。而在那个时候,我每周六放学就去告诉父亲晚上想吃哪一家馆子,饭后和他的同事们一群人沿着今天垮塌的河堤,去公园散步直到天黑。

县城里的生活周而复始,人与人都互相认识,这是一个完全按“自发秩序”建立起来的县城,在一千多年的历史中随着人口聚居自然形成,基本没有任何前期的规划,人们多年来与山下的洪水和山上的泥石流做斗争,房子修了垮,垮了修,每年都抱怨县城选址的失误,还说无论如何,下一次两会必须要讨论这个问题了,结果又一次一次地不了了之。

下转14版

上接10版

  这一切如今都成为过去,根据粗略的估计,县城的废墟下面,活的死的,一共还有不少于7000人。太多的痛苦或许使人麻木,在连接县城和龙尾公园的桥头,我遇到高中同学贾刚,他在绵阳卫生局上班,从昨天专门赶回北川救灾,像我这一天多时间里遇到的很多人一样,我问他“家里人怎么样”,贾刚用手一指老县城的废墟:“在那里面。”随后补充说,他父母承包的铺面在公安局门口,现在已经被完全掩埋了,他父亲上班的楼房已经成了平地,当时他父亲在5楼。

我们回到茅坝小学的救援现场,正在展开救援的教学楼已经用一根木头撑了起来,海南救援队的带队领导十分期待使用直升机先吊运一些大型设备下来,不停地给海南省委的领导打电话,希望由省里帮忙协调。

教学楼中间那个孩子的声音已经比早上微弱得多,她问我,叔叔,你们大概多久能把我救出来啊,左侧还活着的几个孩子听见,也都跟着问起来,我说他们好救,大概3个小时,你这里比较麻烦,要4个小时才能出来。孩子们一片抱怨,显然都觉得3个小时以上是个太长的时间,左侧那群孩子里有一个又急哭起来。中间的孩子继续和我说,叔叔,你能告诉我爸爸叫他来救我吗,我说县城里有很多危房,全县的人都被接到绵阳去住了。她想想又说,那我借一下你的手机,我要给爸爸打个电话,我说地震震坏了北川的通信设备,北川县城里已经没有信号了,不过可以告诉我你爸爸的号码,我到有信号的地方就打给他。

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叫范泉燕,今年12岁,她又马上问我,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我便告诉她,她又说,郑叔叔,你能救我出去吗,我说你放心吧,再坚持一下,正在救的那边孩子一出来,马上就轮到你这里了,她很艰难地说,可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很疼。问她喝不喝水,她说喉咙很疼,不想喝,我劝她还是喝一点,然后拿出一瓶水,把瓶盖旋开,她的小手从预制板的夹缝里伸出来,抓着水瓶慢慢缩回地下。

我想,等救援队下午把她救出之后,晚上我回驻地就给她父亲打电话报个平安,有了这个联系,过几天手边事情做完,我就可以去医院看望这个坚强的孩子。

现场的解放军开始集合,开动,一队队离开了小学。我们看了看时间,刚过下午一点,问他们为什么走,回答是接到上级指令。

海南的救援队救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孩子,据说,接下来的救援就会很容易了,第二个孩子只有腿还压着,很快就可以取出来。可是,救援队长接到电话,现场人员必须马上撤离,因为在流经北川县城的白河上游,塌方已经将河水堵出一个湖泊,此刻,湖水已经出现决堤危险,河水很可能冲垮保护北川的苦竹坝水电站,直灌北川县城。

此刻,如果真的洪水暴发,那些在瓦砾底下等待救援的人们,就算不被洪水淹没,水灾之后等到救援队再进入县城,肯定也超过灾后72小时这个救人的黄金时间了。

听到这个消息,一个男人大喊起来,“解放军同志,你们不能走!求你们救救娃娃!”一个一直负责和救援队协调的解放军也大声说,“我也觉得不该走!”

援救队暂时留了下来,这是今天要救的最后一个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几分钟后,一位队员报告,必须把废墟下女孩的腿锯断,否则可能是救不上来了。要腿还是要命?队员一次一次地问着家属,“要不就要命吧!”女孩的母亲哭着喊出这一句,她的丈夫一掌拍在大腿上说,胡说什么!腿也要,命也要!

救援队决定撤走,把需要的工具都留给了女孩的在现场的几个亲属,让他们自己施救。我们也跟着救援队,急匆匆地往山上跑去。

我在山上给范泉燕的父亲打了个电话,原来他也在地震中受伤,住在绵阳医院里面,他说,我就是走也要走回来,把我的女儿挖出来。

我回到绵阳发稿和休整,到绵阳以后听说,北川上游的水坝已经决堤,县城已经在水底了。虽然有很多人这样传播,但这几天中听到了太多的谣言,觉得并不可信。

我在绵阳南河体育场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是带着桂溪两所小学的教师和孩子们撤离出来的,这些教师我大都认识,大家劫后余生,都很感慨,有人建议出去买点酒来喝,我们买了酒,在体育场席地而坐,刚把酒倒上,维持秩序的人就来干涉了,说不要喝酒,受灾群众喝酒也许影响不太好。大家默默地撤去酒杯,回到防震棚里。

5月15日

15日早晨,我写完稿子,打算再去一趟北川,证实一下县城被水淹的消息。

一辆右边反光镜绑着红布条的志愿者出租车将我直接拉到了离北川县城20多公里外的永安镇,据统计,超过一半的绵阳出租车成为志愿者,免费运送受灾群众和救援人员。永安实行交通管制,余下的路只能搭乘当地农民的摩托,志愿者,外国记者,还有带着大包小包东西返回去救人的灾民,都乘坐摩托前往北川。这些司机对外地人索要100元的运费,其实给20元钱他们也愿意跑一趟。

从头天下午3点多离开北川,到此刻,中午12点到达北川中学外的救援大本营,这一天里发生的变化令人惊奇。推土机推出了两个大停车场,从任家坪到县城的机耕路也修通了,照这个进度,大型挖掘机和推土机最快当天下午就可以开进县城。县城没有被淹,相反这里变得热闹起来,大队大队前几天撤离的村民经过县城,赶回自己的老家。

我直接赶去了茅坝小学,压着范泉燕的预制板已经被撬开了,下面只剩下我昨天递给她的那个矿泉水瓶。问现场救援人员,他们说范泉燕的父亲是昨天下午回来的,14日晚上7点,眼看水库并未决堤,来自云南的救援队返回了县城,在茅坝小学,他们帮助范泉燕的父亲挖掘,10点左右范泉燕被救出,可是大约只过了10分钟她就停止了呼吸,医生说,早救3个小时的话,这孩子肯定就活了。

这支云南的救援队在现场挖到夜里11点,救出了2名学生,15日早上他们再次回到现场,一名队员告诉我,茅坝小学废墟底下,塌陷的教室里形成一个甬道,这里还剩下最后4名学生。其中一个学生的腿被卡住,不把他救出来,最里面那3个学生也没法救,而里面那3个学生的声音也很微弱了。

由于救援人员一边施救,一边和孩子说话缓和他的情绪,孩子和救援者已经很熟悉了,我在教室侧面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现在腿还疼吗?”

“比昨天还疼了。”

“我们马上就把你救出来了,里面除了他们三个还有没有人?”

“你把我救出来我就告诉你。”

这时,医生把这名救援人员叫到一边,说了几句,我听见救援人员说“不行,我做不到”,医生说“他这条腿已经肯定保不住了,你只负责锯腿,放心把命交给我”,救援人员还是说,“我做不到”,医生生气了,说,“我自己下去锯,你帮我按着就行了”。

孩子的父亲也已经在手术书上签字了,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孩子拖着一只腿从废墟中被抱出来,送上了担架。

按说剩下的3个孩子应该很好救,可是我们一直等到天黑,仍然没有救出人来。原来里面的3个孩子已经不能自己爬出来的,必须要救援人员扩大甬道,爬进去抱他们出来。

晚上12点,等着抬人的解放军在小学的操场上烧起一堆火,大家都到火堆跟前取暖。现场一共有三拨人,轮换休息的救援队员,负责现场治疗的,来自海军总医院的医生,和等着运伤员上山的解放军。一位医生告诉我,15日是救援最繁忙的一天,因为16日天亮以后,离地震发生已经80多个小时,受困人员存活的几率就非常小了,也就是说,救援工作将走向结束。

这之后,就是给震区防疫,消毒,掩埋尸体,震区这些危楼都会定向爆破,公路还要继续使用,但是这里不可能重建县城了。公路两侧的县城会变成草坪和树林,或许还会有一间地震灾害纪念馆,里面展出这些天拍到的照片。

换句话说,北川这座城市的历史已经结束,县委书记宋明对媒体表示,由于县境内已没有合适地点,县城可能搬迁到相邻的安县。

清晨5点,最后3个孩子也被救了出来。救援队员一片欢呼,医生们也受其感染,以危楼为背景,与人合影留念。我也拍下几张照片,作为和这个城市的最后纪念。

我的震区之行将要结束了。从县城到北川中学,这短短的两三公里山路我又一次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完,身边的路人一个一个地超过我,把我甩在身后,而我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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