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勤生与死
阎世德
16:25
201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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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世德

  4月24日下午7时10分,甘肃民勤全县范围内刮起7-8级沙尘暴。此次沙尘暴瞬间最大风力达10级,风速每秒28米,能见度0米,持续时间3个小时零4分。

沙尘暴的惨烈程度超过了1993年的“5·5”风暴。

民勤县薛百乡村民张玉成心有余悸:“黑风暴袭来时,狂风卷携着滚滚沙尘如一道黑幕突然从天边压过来。当时太阳未落,明朗的天空突然昏暗,行驶的车辆只能开灯前行,道路、大街两边的很多广告牌在大风中倒下,城区街道护栏被刮倒,大街上堆起了长长的沙堆。大田地膜被大风吹飞,日光温室棚膜被刮得四分五裂。”

更多的村民用几乎相同的一句话形容了当时的恐怖:“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这是民勤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强的一次特强沙尘暴。

民勤,这个曾经的绿洲,今天的沙尘暴之源,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曾经绿洲

“昔日,碧波荡漾,鱼翔鹰飞;今朝,螺贝和植物残骸,随风零落于漫漫黄沙和茫茫白碱之中。”

甘肃省民勤县地处河西走廊东北缘,西、北、东三面环沙,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在周边虎视眈眈。总面积2385万亩的民勤县,各类荒漠化土地面积达2280万亩,占总土地面积的94.51%,风沙线长达408公里。

追根溯源,民勤的生死,和一条河的生死紧密相连,这条河叫石羊河。

石羊河又名谷水,是祁连山孕育的三大内陆河之一,全长250公里。奔腾不息的石羊河一路向西,最终汇集在民勤县北端的5个乡镇附近,成为历史上仅次于青海湖面积的青土湖。

因为这条河的浇灌,历史上的民勤生机勃勃。

人类过度的活动,是导致环境恶化和荒漠化加快的罪魁祸首。

民勤绿洲的沙化,和历史上的三次移民有着莫大的关系:民勤归汉,迎来了历史上第一次农业大开发;明初,由于战争频仍,明统治者开始实行移民实边政策。除了驻守民勤的官兵耕作,山西、河南等地约2000余口迁于民勤;乾隆四年(1739年),官方实行招民屯垦或兵丁子弟承种,至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青土湖屯民达2498户,至道光年间,人口已经增加到18万。

美丽富饶的青土湖,那时已不堪承受人口之重。时至今日,当她需要承载30多万人口的生存和发展时,更显得力不从心。

几年前,记者在青土湖采访一位年过古稀的牧羊人。这是一个炎热的中午,脚下就是原来水波浩渺的青土湖,但现在却是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的温床。通往内蒙古的简易公路,不时被沙丘掩埋。在滚烫的沙丘上,随处可见死亡多年的贝壳。

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流露出难得的喜悦,因为他在给我讲述儿时的故事:“小时候,我们在春天经常玩一种‘炸油饼’的游戏。娃娃们互相用一只脚钩在一起,用另一只脚跳着转圈,不大工夫,脚底下就动了起来,慢慢就鼓起一个包,一戳破,一股水就冒了出来……”

上世纪50年代的青土湖是一幅诱人的画面,镌刻在老人记忆的深处:“原来,这里全是水,一人多高的芦苇连成了片,一刮风,苇絮子像下雪……各种各样的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叫声到处都是,水里的鱼儿多得数不清,我们经常光屁股下河里摸鱼……”

这种美景随着红崖山水库的建设而逐渐消失。民勤红崖山水库工程从1958年始建设,这个被称为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位于石羊河下游,控制流域面积13400平方公里,总库容量1.27亿m3。

随着水库的建成,石羊河在这里戛然而止,流向青土湖的生态用水彻底被截断,烟波浩渺的青土湖,慢慢变成了死亡之湖。在青土湖的湖区沙漠纵深处,当地政府在黄沙中竖起了一个牌子,记载着这里曾经的沧桑巨变:“昔日,碧波荡漾,鱼翔鹰飞;今朝,螺贝和植物残骸,随风零落于漫漫黄沙和茫茫白碱之中。原本可牧可渔、水草丰茂的湖区村民,再也无力固守家园,纷纷背井离乡。”

消亡的青土湖慢慢被沙漠覆盖,民勤绿洲的面积逐年减少。而石羊河这条古老的河流,随着上游生态环境的急剧变化和人为活动的加剧,再也不能为下游提供更多的水流。

2004年夏天,石羊河断流,红崖山水库彻底干涸,龟裂的库底和死亡的鱼,弥漫着令人恐怖的死亡气息。

2005年5月5日到6月21日,石羊河下游再度断流48天。甘肃民勤县红崖山水库,面临又一次干涸的危险。

沙进人退

“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民勤一位高二女学生说。她弟弟上小学三年级,口气更坚定:“以后就是打工也要离开这个地方。”

一条河的生死,直接关系到了民勤绿洲的存亡:近二三十年来,由于石羊河等河流上游来水不足、过度提取地下水致使地下水位连年下降等原因,民勤绿洲已有94.51%的土壤荒漠化,13万亩沙枣林枯梢死亡,35万亩白茨、红柳等天然沙生植物呈死亡或半死亡状态。绿洲内部干旱,风沙灾害频仍,年均风沙天数达139天,最大风力11级,沙尘暴年达27天,每年近30万亩耕地受灾,民勤县初步统计,在近10年时间里,民勤共有7972户、近3.2万人被迫离乡,沦为生态难民。

有人据此预言:“民勤将成为第二个罗布泊。”

2001年,温家宝总理作出“绝不能让民勤变为第二个罗布泊,更不能让民勤这个荒漠中的绿洲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掉”的批示。

自此,民勤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

在地理和环境上看,民勤处于全国荒漠化监控和防治的前沿地带,阻隔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合拢,是中国西北部风沙线上的一座 “桥头堡”。民勤绿洲的存亡关系到河西走廊的安危,如果民勤绿洲不保,必将危及河西走廊,河西不保,必将危及全国。一旦狭长的河西走廊被拦腰斩断,东起连云港、西至荷兰鹿特丹的亚欧大陆桥将名不副实,内地与新疆只能隔沙相望,古丝绸之路也将不复存在。两大沙漠一旦失去民勤绿洲的阻挡,南下沙化的速度将迅速加快。

沙尘的直接渗入让风沙线上的村民生活艰难,人们在去与留之间犹豫徘徊。

“正新村处在腾格里沙漠风沙线的最前沿,以前每户村民都有3亩耕地,种植棉花、小麦等作物。村民们忙于操持庄稼,闲暇时外出打工,顾不上治沙压沙,每当刮风,沙尘漫天,眼睛都睁不开。这些年因为缺水多风沙,许多人被迫举家外迁离开故土移居他乡。从上世纪80年代算起,全村将近300人迁移。”民勤县正新村五组组长陈友来说。

当过民办教师的陈富国老人今年72岁,家住民勤县红沙梁乡新沟四社。2008年,陈富国子女在村子的东头给两位老人盖了3间新房,因为他们家位于村子最西头的5间老房子被沙子摧毁了。

陈富国说:“村里的房子逐渐被沙子摧毁了,一些人家实在无法忍受,纷纷迁往新疆、内蒙古、四川、东北等地。到上世纪80年代初,200多人口的村庄,人口减少了将近一半。”

与红沙梁乡新沟四社相比,腾格里沙漠边缘的民勤县东湖镇下润村六社的状况似乎要好一些,然而,风沙还是逼走了不少人。年轻人和有门路的陆续离开。“原先200多人口,现在在册人数只有124人。在村里留守的人中,壮劳力不足15人,小孩不足10人。”下润村支书沈嘉道说。

沈嘉道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儿女们让老两口到他们那里享清福。他说:“故土难离,我们都不想离开这里啊!”

沙进人退。除了村民为寻求生存空间的自行迁移外,政府也组织村民整体迁移。

民勤县西渠乡煌辉村四组村民盛汤国、盛禹国算是该村最后的守望者。

2007年,盛禹国随着村组的搬迁迁入民勤县蔡旗乡。2008年12月,独守煌辉村的盛汤国也离开故土,搬迁至蔡旗乡。至此,在西渠乡煌辉村剩余的最后140余户全部搬迁完毕,这是煌辉村最大的一次搬迁。

1988年的夏天,当时在民勤三中读高中的白生钢因为家庭收入不好被迫放弃学业。现在他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

“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里。”白生钢的女儿白丽说。她是民勤一中高二年级的学生,受父亲影响颇深。弟弟虽然才上小学三年级,口气更显坚定:“以后就是打工也要离开这个地方。”

正新模式

“现在我们很少种地了,都是治沙工人。”村民们这样调侃自己的新身份。沙尘影响甚至改变着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风沙线上的村民面对现实,不得不做出改变。

2005年6月,民勤人民翘首以待的石羊河流域综合治理项目获国家正式批准。保护民勤绿洲的战役就此拉开帷幕。

沙尘影响甚至改变着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风沙线上的村民面对现实,不得不做出改变。

4月1日凌晨5点多,天色依然一片黑暗,民勤县东湖镇正新村五组早已人声嘈杂。村民张成山和村民们一起坐上罩着一层沙土的汽车,向着15公里外的沙漠进发。他们的任务是“治沙”。沿着起伏的沙路颠簸行进10多公里之后,村民们改乘善于在沙漠中爬行、由四轮拖拉机改装的平板车继续向前。

正新村五组至沙漠腹地之间,大片沙丘已经被村民们铺上草格子,前两年种植的梭梭长势不错。

中午,天气逐渐炎热,在正新村的治沙点,一面红旗迎风飘荡。连绵起伏的沙丘上铺满了纵横交错的“田”字状草格子,一眼望不到边。村民们分片栽植梭梭,治沙场景热火朝天。

张成山用铁锹刮去沙丘表层的一层干沙,在潮湿的沙土中挖出二三十公分的一个小坑,栽进一棵梭梭幼苗,然后从专门送水的大卡车上接来一桶水浇灌,小心翼翼地填沙。“梭梭的生命力强,在沙漠中容易成活,一个方格中央栽植一棵梭梭,连成片就能起作用了。”张成山笑着说。

治沙,还得选择好最佳季节。“春节过后到6月份是治沙压沙的最好时节,前段时间主要是铺设草格子,现在抢种梭梭。”45岁的正新村五组组长陈友来一边忙活一边介绍。

“现在我们很少种地了,都是治沙工人。”村民们这样调侃自己的新身份。

记者了解到,正新村村民们的身份被“置换”,始于2007年。那年10月,民勤县在正新村进行“生态公益型人口转移模式”试验:通过适度的政策保障和生态补偿措施,让人、水、沙、地等各类生产要素最大限度进入生态治理领域。饱受风沙之苦的当地农民,自愿放弃种庄稼过小日子的传统模式,就地“转型”。

村民们的努力换来了成效,沙尘对正新村的危害在逐渐减轻。

陈友来说:“栽植的苗木多了,沙丘被压住了,起风时沙尘被‘吸收’了很多。虽然今年的沙尘比前几年多,但往年刮风时看不到对面的人,今年很少有这种情况了。”

仅仅靠政府的补助还不能满足生活需要,每年的下半年,因为不再是治沙季节,村民们都要想办法出去打工挣点钱。

“治沙工人”为治沙付出的艰辛劳动和改善生活之间的矛盾,各级政府也尽力给予力所能及的扶持。

记者在正新村五组看到,家家户户都修起了整齐划一的漂亮砖瓦房。村民告诉记者,2009年,政府为了让“压沙工人”安心踏实地留下来治沙,为修建新房的每户补贴1.5万元资金。前些年移居他乡的一些村民甚至要求回家乡压沙造林。

传统的农业模式在正新村已经迅速减弱。陈友来告诉记者,正新村的村民们承包沙漠,在沙丘上铺设草格子,种植梭梭等植物,保证成活之后,每人每年能从政府领到2300元左右的生态补贴。关井压田的政策下,许多机井被填埋,村民们的土地也从每人3亩减到每人2.5亩,政府给予一定的补助,引导和帮助村民进行大棚养殖,在承包地种植紫花苜蓿、甘草、菊芋、枸杞等饲草作物和中药材,种草养畜成为传统种植业退出后的接续产业。

“头一年收入不多,种植的苜蓿产量上不去,养殖规模也不大,但基本生活有保障;这几年,种草养畜的收入逐年增加了,现在,正新村五组基本改变了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陈友来说。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由于明确了受益主体,民勤县参与治沙的群众已经把生态建设作为一种主动的本职性工作对待,而不再认为是被动的公益事业了。这种新型的“正新模式”,使正新村两年内累计压沙造林5600多亩,面积超过之前10年的总和。2009年,全村人均政策性收入和基本生活收入达到4350元,比试验前增加了350元。

当地政府认为,如果风沙前沿的人口流失过度,会导致人退沙进的局面。“正新模式”变“迁移”为“转移”,不仅可规避易地移民成本高、选址难、收入反差大等因素,还能达到“有条件的人定沙定”。

近50年来,民勤县累计人工造林面积201.8万亩,封育天然沙生灌草植被290万亩。从2000年以来,累计治沙25.1万亩,在绿洲边缘408公里的风沙线上建成了长达300余公里的防护林带,有效治理风沙口190余个,绿洲外围防风固沙屏障已初步形成。

甘肃民勤荒漠草地生态系统国家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的李书记深有同感。他说,“大量的沙障、林带陆续成型,它们就像一个滤网,截留了大量的沙尘。这些年民勤为治沙而做的努力由此可见。”

减少沙尘扬起,改善地表环境,这是人类面对沙尘暴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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