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遗民、普世价值与“汉奸”
韩福东
22:46
2010-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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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福东

  一群体制外的名流聚在一起,聊到兴处,一位此前曾痛批“告密”文化的女作家说,“如果美国打进来,我第一个当汉奸”(大意)。同座有叫好者,有讶异者。听在现场的朋友转述过这个消息,当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另外两句流传甚广的话语:“宁愿再被殖民三百年”和“当兵只当美国兵”。这三句话有一个共同的逻辑前提,即确信一种“普世价值”的存在,为了实现这个价值,其他的价值作为陪葬的牺牲品也在所不惜。

近来读到林志宏的 《民国乃敌国也》,讲述清遗民在社会转型隙缝中的群体性遭遇,颇有发前人所未发之洞见。其中,作为收尾章节的“王道乐土:情感的抵制和参与‘满洲国’”,展现伪“满洲国”建立前后,部分清遗民内心的抉择,与“当美国汉奸”等主张颇有一致之处。前后相隔了一百年,清遗民与当下在政治光谱中位于极右翼的自由主义者,两种不同的思想取向竟然在此有了相通之处。这真是历史的奇妙之处。

“遗民”是中国历史中非常独特的现象,而清遗民又是中国遗民历史中比较特殊的例子。林志宏表示,清遗民不只是反对政治变革,更感叹社会良风善俗因而消逝,他们深觉民国如同五代乱局,提出的解决之道是恢复旧有秩序。但这种主张因与时代的主流价值相悖,注定遭受 “污名化”,王国维的沉湖自杀,即是清遗民困境的一次爆发。

那个时代,也是有所谓 “普世价值”(虽然用的不是这个名词)之争的。冲突仅在于,清遗民和革命党、新派知识分子对何为“普世价值”有不同的认知,而坚持儒家伦理的清遗民注定将成为明日黄花。革命党和新派知识分子,则分裂为两个阵营,左翼那时其实就已坚信 “历史终结”(借用福山的话),整个社会发展的真相仿佛就在他们彀中,那种怀抱“普世价值”的自负,有国内国际情势背景作支撑,只不过搞来搞去没搞赢,结果让对立面抢了这面旗帜。但无论这两派如何按下葫芦浮起瓢,时代的主流价值和政治正确都已与清遗民无涉。

20世纪的主流思潮,是过于相信人的理性,缺少敬畏,道德虚无,放任欲望成为主宰,并认为造反、革命或对抗可以促使社会进步……但很遗憾,那是我们历史中最混蛋和多难的一个世纪。这之间是否有某种因果关系?人的“有限理性”(套用西蒙的概念)事实上无法对此做出准确计算。所以,当一个时代的主流价值和政治正确形成后,即便由此造成灾难,也会推诿给其他原因 (冷战前计划体制下的社会悲剧,相信不是特例)。对20世纪,我们尚缺一次全面彻底的思想清理。但这或许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回到本文最初的话题。当日本将“王道”确立为伪满洲国的精神和指导方针,清遗民郑孝胥从自己确信的“普世价值”出发,抛却了国家立场(违背于这个 “普世价值”的民国 “乃敌国也”),投身于日本侵略者扶植的“满洲国”。但林志宏也注意到,并非每一个坚持儒家君臣之道的清遗民,都持相同立场,譬如陈宝琛就曾私怀密折,有意劝诫溥仪早日离开这进退维谷之举。两人的区别在于,陈氏受到其他价值的制约,而郑氏则让一种价值凌驾于所有价值之上。

郑孝胥思想深处的理路,与“第一个当美国汉奸”其实有若合符节之处。那位批判“告密”文化的女作家,其自身也陷入到类似的陷阱中——当美国汉奸,比向政府告密,其实走得更远。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在于:为了“普世价值”——不论是“共产主义”还是“自由民主”抑或郑孝胥所谓的“王道”,可以突破伦理底线。

现实远比单一的“主义”或“价值”更为复杂,在几种价值的权衡过程中,我们需要警惕意识形态对现实的蒙蔽作用。那些坚信历史终结的人,那些信奉一种不由分说的主义或价值的人,都很容易被意识形态裹挟,走向一种激进的情绪。这并非20世纪之福,也可能在21世纪将中国引入另一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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