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俄罗斯:不是黑色,也不是玫瑰色

李正荣2014-02-10 08:58

经济观察报 李正荣/文

基辅的入盟骚动,俄乌的兄弟关系

去吧,去吧,去基辅,去古老的,最美丽的基辅吧。

它是我们的,不是他们的,不对吗?

那里或者围绕它的都是我们国家的大情小事。

——果戈理1833年12月

基辅还在骚动,而俄罗斯还将“密切关注”。苏联在1991年解体,乌克兰兴高采烈地独立了。如今已经过去20多年,乌克兰首都基辅在2013年年底爆发的骚乱与俄罗斯何干?2013年12月19日,俄国总统一年一度的“大记者招待会”第九次举行,其第一个提出的就是“乌克兰问题”,而不是叙利亚立场,也不是斯诺登反水。为何首先要说乌克兰?

传播学有一个理论,叫舆论的“议程设置理论”(agenda-setting the-ory),大意是,媒体虽然并非像“子弹”、“皮下注射”一样对公众立即产生影响效果,但是,媒体却可以“设定”公众对某一议题的关注“议程”。也就是说,媒体可以影响公众“优先”热议的话题。这个理论很有道理,但是,正像任何理论一样,“议程设置”也绝非仅仅是媒体的“炒作”,被热议的事项的“及时性”、重要性、爆炸性、潜在危机性、历史和未来的深刻性,更应该是这个话题的热力源。

“乌克兰问题”首先被提问,自然是因为基辅“此刻”正在骚乱,而更为深层的原因在于这一场“入欧盟骚乱”与俄罗斯“千年梦想”相关,因为它与历史上的、未来的俄罗斯的“黑海”问题、“克里米亚”问题相关,因为它与“俄罗斯的”世界格局相关。

基辅的骚乱是因为乌克兰总统停下了加入欧盟的脚步。骚乱发生不久,俄罗斯便向乌克兰提出“慷慨”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经济援助——150亿美金购买乌克兰政府债券、以268.5美元/立方千米的低廉价格向乌克兰出售天然气,而当时的市场报价是395-410美元/立方千米。这些动作是俄罗斯、乌克兰之间的经济买卖,还是政治生意?俄罗斯自身有足够的财政支持吗?这一援助是否意味着乌克兰将被拉入俄罗斯、白俄罗斯及哈萨克斯担的“关贸同盟”?

在“大记者招待会”上,普京显然胸有成竹,答辞四平八稳,但是,普京也同样十分“率性”地表达了对乌克兰的“俄罗斯态度”:俄罗斯与乌克兰是“兄弟”,既然是“兄弟”,那么,“兄弟出现危机,兄弟自当援助”。普京说“兄弟般的友谊”绝不应该仅仅是一个讽刺。普京说:“我再强调一下:鉴于俄罗斯和乌克兰的特殊关系……”

所谓“兄弟般”的关系,所谓“特殊关系”,到底是什么呢?

这背后有一个“千年罗斯”的梦想。

古俄罗斯建国者是留里克,据说是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维京人”(另一种翻译是“瓦良京人”)。他和他的继承者,即留里克王朝,最大的梦想是打通“伟大的水道”,保住“伟大的水道”。

打开地图,我们可以看到,从北欧的波罗的海,沿大西洋东岸,通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可以达到“伟大的罗马”。但是,德国、荷兰、丹麦、法国、英国、西班牙、意大利控制着这个“水道”。于是维京人梦想打通另一条“伟大的水道”——从波罗的海,穿过斯拉夫大地上的河流与湖泊,到达“伟大的希腊——君士坦丁堡”。从公元850年代,到20世纪初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罗斯”一直在为这条“伟大的水道”而奋斗。他们从北方的“诺夫哥罗德(俄文原意是“新城”)”开始,首先要“拿下”基辅公国,然后要拿下亚速海、克里米亚半岛。经过留里克王朝、经过罗曼诺夫王朝的不断“奋斗”,特别是经过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丰功伟绩”,“伟大的水道”的南北两端终于打通。

罗斯大帝国虽然经历过蒙古人侵入,波兰人统治,但在大部分历史时间都控制着“伟大的水道”,而基辅更曾经是古罗斯的都城。莫斯科大公崛起之后,“基辅罗斯”渐渐成为“小俄罗斯”,而大俄罗斯始终控制着黑海北部。只是,由于土耳其或独立地反抗,或拉住英国法国等西欧国家的“合纵”抗衡,俄罗斯一直没有完全控制黑海通向地中海的出海口。1991年,苏联解体,亚速海大半、黑海大半,以及整个南部斯拉夫咽喉要地、俄土战争火药库之克里米亚都随着“兄弟乌克兰”的独立而从俄罗斯的版图独立出来。于是,亚速海的分界线、黑海的分界线都成了俄罗斯乌克兰两国之间的敏感问题。

去年7月,借庆祝罗斯受洗1025年之机,普京到了克里米亚。他是在“顺便”检阅了黑海舰队之后,乘军舰登陆到俄罗斯东正教发源地。他发表演说,强调俄罗斯和乌克兰是“同宗,宗族,同一个信仰,同一个目标”,而乌克兰总统立刻强调:乌克兰是一个独立国家,“乌克兰和俄罗斯两国之间……”那么,如果乌克兰进入欧盟,对于俄罗斯来说,绝不仅仅是经济问题。

在今日乌克兰的危机中,克里米亚所在特区的态度十分特别。乌克兰首都基辅,在广场上安营扎寨的“欧盟派”似乎是世界媒体的第一“议程”。但是,从最初的危机开始,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塞瓦斯托波尔市就提出和基辅广场相反的态度,他们发起公民投票,以期决定是否请求俄罗斯武力干涉乌克兰危机,甚至还有人动议发起公决,决定是否脱离乌克兰。

所以,在2013年,无论是7月罗斯受洗的热闹庆典之时俄罗斯和乌克兰两国首脑对两国关系的“各自表述”,还是11月底开始直到今日还在继续的基辅骚乱,俄乌两国的兄弟般友谊都有深刻的战略背景,乌克兰加入欧盟的进程正在引发一场新型的“克里米亚之争”,未来走势难以估计。

2009年的一件往事似乎可以间接地“表达”乌克兰问题。2009年,大作家果戈理诞辰200周年,俄罗斯、乌克兰两国文化界为了争夺果戈理的民族所属,吵得不可开交。“战火”燃烧到北京:俄罗斯驻华大使馆举办“纪念伟大的俄罗斯作家”活动,乌克兰驻华大使馆也举办“纪念伟大的乌克兰作家”活动。如今,在乌克兰危机中,又有人重提果戈理1833年一封信中的表述:“去吧,去吧,去基辅,去古老的,最美丽的基辅吧。它是我们的,不是他们的,不对吗?那里或者围绕它的都是我们国家的大情小事。”引用者特别关心的是果戈理所说的“我们的”。果戈理之所以被两国“争夺”,大概正是这个“我们的”所关涉的主权吧。

不错的经济数字,全面的价格升级

还没有眨一下眼睛,就跑过了一年。这样的指标很不错。

——普京2013年12月19日

2013年3月22日,习近平主席访问俄国。作为习主席第一个外访国家的俄罗斯,对这一次访问给予了高度重视,提前就派塔斯社、俄罗斯第一频道媒体记者采访习主席,同时为此次外事活动准备了一系列经济的、文化的、军事的“大单子”。

22日晚,中俄双方为这次重要访问准备了一个重要的文化环节,习近平主席和普京总统出席克林姆林宫大会堂的“中国旅游年”大型开幕式。新华社电文说:“当地时间21时10分,习近平和普京步入会场,全场观众起立鼓掌。”新华社的报道准确无误,其中,“当地时间”则更是精准:21点10分!要知道,入场券上的开演时间是17点,观众们6点多钟入场,在会场里敬候了3个小时!因此,习近平主席在讲演稿之外,加了一个解释:我刚刚同普京总统进行了谈话,谈话非常愉快,大大超过了预定的时间,会谈双方十分满意。

当我们后来得知中俄两国2013年的巨大收获之后,我们对漫长的等待的价值自然也十分满意了,其中石油天然气贸易合作的扩展最有成果。

2013年中俄双方签署的一系列石油天然气的贸易合同,是世界一流的贸易大单,它的经济、政治的战略意义都是巨大的,而这个合同已经谈了许多年,终于在2013年出现了突破。就连我们的留学生也很兴奋:未来25年,学俄语的都“有事可做”了。美国也对那条漫长的俄罗斯-中国的输油管道和未来的输气管道迅速做出了新评估。

大概因为有了这些大单子,普京对自己领导下的2013年俄罗斯的经济也感到“这很不错”,“这也很好”。他列举的一长串数字,对于不懂经济学的我来说,却没有意义。比如通货膨胀问题,我的直觉是手里的卢布面值很大,但是,价值越来越“稀薄”。

2013年12月27日我乘莫斯科机场快轨去机场,花320卢布。2014年1月2日回莫斯科,再乘坐这个快轨,准备好320卢布零钱买票,售票员告诉我一张票是340卢布。我狐疑,到处找价目表,找不到。回去一查,才知道,这是俄罗斯铁路2014年1月1日的新政策:铁路票价全面升级!对此,我完全理解,因为我身边的商品,面包、鸡蛋、西红柿、牛奶的价格早已经全面升级!那么,俄罗斯国民是否能完全理解呢?“石油换面包”的能源经济能否给俄罗斯人带来幸福?

明媚的索契阳光,盼雪的俄国冬奥

色的林中空地,

22日阴,最高气温零上6度,最低气温零上2度。

23日,多云,雪,最高气温,零上2度,最低气温,零下1度。

——俄罗斯气象网站

最近几天,“红色的林中空地”终于下雪了。估计俄国人大半会喜悦,普京也会喜上眉梢。

“红色的林中空地(1920年得名)”是索契附近山里的一个地名、2014年冬季奥运会的滑雪场地。这里是滑雪胜地,但是,今年的俄罗斯遭遇了暖冬,12月底,索契一带,阳光明媚,温暖如春。我在索契城里漫步,在奥运公园徜徉,十分惬意,但也替普京懊恼:这么暖的冬天,这么无雪的冬季,这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怎么开!有俄罗斯官僚体制的低效,更有政府对俄罗斯自由经济无法绝对地实施控制。12月底,奥林匹克公园的大型场馆,还是一片工地,假如索契这样阳光灿烂下去,俄罗斯的冬运会莫非要像香港的滑冰场一样须要人工造冰?此外,另有德国、法国、欧盟、美国的领袖们纷纷宣布不出席奥运会开幕式,这又给2014索契奥运会平添一段麻烦。现在,俄罗斯终于冷起来了,索契终于阴天了,下雪了,也许老天终究要惠顾俄罗斯!

下转 45版

上接 44版

听说中国领导人决定出席2月7日开幕的索契冬奥会,顿觉俄罗斯应该改变对中国人的态度。去年11月下旬,莫斯科警察大规模出动,突然清查中国商人聚集的商贸中心,抓了近千人。有商铺主人说:眼看着钱箱里多少万美金被洗劫一空。有人传说,这个行动是因为索契资金不足了,我不太相信这个说法,诺大的奥运项目,怎么可以靠掠夺农贸市场般的“莫斯科商贸中心”里的中国小商贩呢?传言的人说,“他们”也对俄罗斯的寡头动手。的确,10月和11月,俄罗斯的几家银行被宣布倒闭,但是,我仍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缘于索契冬奥会资金的短缺。

问题在于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的成功刺激了俄国,也鼓励了俄国,俄罗斯也想借奥运会之火炬,重振罗斯雄风。但是,那毕竟仅仅是一场运动会,毕竟“大约”在冬季,毕竟自由经济的俄罗斯本身就难以调度。尽管普京频频到索契督战,但是,至少到了12月底,奥运场馆集中的索契奥林匹克公园还是一个“烂摊子”。

不过,索契通向“红色的林中空地”,通向奥林匹克公园,通向奥运村的那一段快速列车,真是准备好了,路轨、沿路站点设施十分高档,而行驶之上的车体又格外高级,是目前世界最豪华最先进最舒适最自动化最方便的车体,价格也最低廉,而且车窗两侧,一边是蓝中透墨的黑海,一边是青翠南风的北高加索山峦,美极了。

索契冷下来了,“红色的林中空地”下雪了。但愿2014年的索契能从2013年俄罗斯的暖冬“突围”。

书生的抗议风暴,教育的统一思想

太阳,你在哪儿?

——莫斯科人的流行语

去年5月底,我被“邀请”参加抗议集会,地点在俄罗斯科学院大院,抗议事项是俄罗斯科学院系统的改革方案。此前一天,俄国总理梅德韦杰夫向国家杜马提出俄罗斯科学院改革方案,准备大动干戈。当晚,科学院各研究所便开始动员全体人员第二天在科学院大院举行抗议游行,组织者希望“越多越好”,于是各大学也被鼓动起来。我工作所在的大学,也有人把我拉上。俄罗斯科学院院落是帝俄时代的古迹,虽然不大,但是至今依然是俄罗斯科学的心脏,是散布俄罗斯全境的501所研究院所的“中央”。因为梅德韦杰夫的改革方案来得太突然,知识精英们来不及申请在公众街道举行游行示威,于是便在“自家院内”抗议。

现场有几位院士发言,也有几位院所领导演讲,院子里的人,打标语的,摇旗帜的,起哄的,看上去都是硕果累累的科学家们。有个年轻一点的科学家,用纸糊了一个大大的黑棺材,举在头上招摇,上面的大字写着“俄罗斯科学”。我的同事的父亲是化学研究所的院士,慷慨激扬地跟我们讲政府改革方案的“要害”。通过在场的人员的举手表决,当天的抗议诞生了代表“全体”科学院成员反对政府破坏俄罗斯科学的“抗议委员会”,当晚就向政府提交全体人员举手表决通过的抗议书。

但是,随后的事态表明,科学院大院的这场书生抗议风暴,对俄罗斯政府没有产生丝毫影响。7月2日,国家杜马通过了麦氏改革方案。麦氏改革是一个一揽子的俄罗斯科学改革计划,首先是机构调整,把医学科学院、农业科学院合并到俄罗斯科学院,构成一个大的俄罗斯科学院,把教育、建筑与建设、艺术科学院划归各职能部门管理。同时对各科学院系统下的研究所进行评估,科研效率高的研究所将构成第一组别,由政府代理机构管理;科研效能略低一点的研究所列入第二组别,由联邦政府的某些行政部门管理;效能最低的研究所,将予以解散。至于用什么指标来评估,目前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但是在改革方案支持者的解释中,似乎是“国际标准”,比如科研论文的被引用率之类。

改革方案的第二个方向是主张科学独立,学术研究自主运行,所谓独立、自主,就是研究方向和经费来源都将“独立”“自主”。第三个方向是科学院将不再管理财务,也不再拥有原来的物产。财产管理权由俄罗斯国家代理机构管理。第四方向是精简科学院院士数量,保留目前的院士称号,取消通讯院士称号,且三年之内暂停新院士的遴选。

俄罗斯科学院现有501个研究所,501个院士,749个通讯院士,科学院系统的科研人员高达10万4千人。这让我认识到,那天参与抗议的人是极少数。参阅报刊的讨论,发现支持改革科学院的社会人士大有人在。种种统计数字表明,近20年俄罗斯科学院系统的研究效率十分低下,的确到了“不改不兴”的程度了。但是,也有人说,所谓效率的统计,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国家要卸掉包袱,另一目标是要统摄科学。

去年12月中旬,普京会见莫斯科大学的师生,12月底普金接见科学院系统的科学家,今年1月16日,普京接见历史教科书编撰委员会的成员,似乎都在证明这个“醉翁之意”呢。

宗教和讽刺

2013年,俄罗斯的重大突破和特别事件还有两件,一是东正教牧首基里尔率领俄罗斯东正教官方代表团远赴中国,复活了东正教的中国教区活动,对于中俄两国,其意义都是重大和深远的。另外一个是罗曼诺夫王朝四百年的纪念活动,似乎让东正教和沙皇的传统越来越“正统”。

2013年,一支涓涓文艺细流不知是否能够成就大势。2012年,俄罗斯总统选举之际,俄罗斯催生了讽刺当局的文学艺术。目前,俄罗斯文学艺术的各种奖项虽然热闹,但都难以形成浪潮,而自由立场的讽刺艺术,却总是引起爆笑。特别是在俄罗斯反对派的各种事端中,批判政治的讽刺艺术很有市场。2012年5月6日,俄罗斯反对派和普京政府在博罗特纳亚广场发生了严重的冲突,2013年一整年的时间里,“博罗特纳亚”都是反对派的“焦点”,也是俄罗斯讽刺艺术的“拐点”,俄罗斯文艺也许再次进入“干预生活”时代。

2013年的俄罗斯,似乎像莫斯科的天气:大多是温吞吞的灰色,既不是悲观主义的黑色,也不是乐观主义的玫瑰色。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