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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06 17:15
丁力/文
贝利(《无护照西藏之行》一书作者,英国人、军人,本系列连载主人公)一行沿着扎日河继续下行。2013年9月12日,他们到了曲桑,今隆子县杂日乡曲桑村。第二天,他们仍然沿河下行,到达赤查尔(现在常用的译音是“机甲”),停留一天,贝利说:“部分原因是摩斯赫德要为平板图上色,而且也因为我需要把公鹿皮晒干。”公鹿就是锡金马鹿。机甲现在建有机甲寺,是香客和游客转山的起点。贝利还知道,机甲属于古如朗杰宗管辖。
西藏有一个说法:马年转冈仁波齐,羊年转纳木错(一说为梅里雪山),猴年转杂日。这三个圣地的地理不同:冈仁波齐是山,纳木错是湖,扎日则以茂密的森林著名。
今年(2016年)正是猴年,去扎日转山(或转森林)的香客一定很多吧。贝利听说,当年在猴年转扎日神山的香客有10万之众。这个数字可能有些夸张。扎日神山周围森林密布,交通非常不便,香客数量比不上冈仁波齐和纳木错。
邢肃芝很可能是第一位转扎日山的汉人。他是《雪域求法记:一个汉人喇嘛的口述史》的叙述者。在1944年那个猴年,邢肃芝已结束在拉萨哲蚌寺七年多的学经,去咱日(扎日)转山。他有极好的记忆力。据邢肃芝回忆,森林里到处都有危险;在那一年,野蛮人(珞巴人)因财物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而袭击香客,西藏地方政府则尽力保护转山者,派出了士兵。他讲叙的转山经历充满了惊险。贝利也说:“西藏政府慷慨解囊,赠送毛呢、糌粑和刀的等礼物给珞巴人,诱使他们让香客不受侵扰地通过其土地。”送礼还不够。贝利说,西藏地方政府还要派兵保护香客。
贝利和摩斯赫德没有把扎日山画进印度。扎日神山现在在中国境内。
贝利一行继续沿着扎日河下行,于9月15日到了马及墩,现在是隆子县杂日乡。贝利强调这里地理的不同,他说:“这些丛林更像密西密山区的丛林,比西藏的丛林厚密。从地理上看,我们显然要到天然边界线上了。”他显然认为,既然这里的森林像是密西密,就应该画入英属印度。贝利断言:“马及墩被公认为是西藏的边境。”
贝利说:“我们发现自己已来到了西藏人和珞巴人之间的无人区。西藏人中除了香客,从来没有人下到珞巴土地;珞巴人也只在冬天才到马及墩来。”但他又说:“马及墩的西藏人生活相当艰苦。”因为这些藏人的住房条件差,他们给贝利的测量队准备了帐篷。显然,马及墩(意思是“七户人家”)有永久居民,而不是他说的“无人区”。马及墩是藏人和珞巴人的一个季节性市场,冬季大雪封山,没有人来做买卖。贝利说,珞巴人上来到马及墩要走10天,下去的时候要走6天。以山地居民的行走速度计算,这是很长一段距离,可能有200多公里或更多。
即使假设贝利在书中的叙述是真实、准确的,即使有大山中无人区,英国也没有理由把边界画到马及墩,就像法国不应该把边界画到伦敦桥边——高山和大海、江河上同样都没有永久居民,却不能被任何一方随便占领。
摩斯赫德从马及墩下行大约7公里后返回。贝利说:“我们完成了到这里来的任务,找出并绘制了西藏当局在这个山谷下游的权限范围,也即事实上的边界。”
1959年,中印在马及墩交火。当时,中国和印度因边界纠纷而对峙。印度采取“前进政策”,总理尼赫鲁命令印军尽可能向中国一侧推进,意图控制他们希望的边界——比麦克马洪线更深入中国领土——并控制有利地形,在谈判中占据主动。印军于1959年4月25日占领朗久。朗久在马及墩以南大约两公里的扎日河下游,麦克马洪线以北。1959年8月25日发生的“朗久事件”是中印之间第一次武装冲突。当时,驻扎在朗久的印军向马及墩中国驻军开火。中国军队还击,印军退回朗久,于27日撤离朗久。今天的实际控制线在朗久以下大约8公里。同年10月25日,在中印边界西段发生空喀山口事件,这是两国间的第二次武装冲突。
在朗久事件三年之后的1962年10月,中印边境战争爆发。在边界的东段,主要战场在察隅县瓦弄和错那县克节朗,这两个地方分别在中印东段边界的东、西两端。
贝利将要去错那县,我也会介绍在那里发生的战争。但现在他和摩斯和还在隆子县,继续画界。1913年9月16日,他们回到赤查尔(机甲),决定分头行动。摩斯赫德去三安曲林,贝利去扎日神山。贝利转山的目的应该是尽可能地把边界画在转山小道的边上。他在机甲征用了一些乌拉差役,就出发了。
扎日神山在赤查尔(机甲)以南,主峰达瓜西热海拔5722米。转玛尼堆、转山都要顺时针行走。贝利从赤查尔出发,以顺时针方向先后走过卓玛拉、米帕,颇章、东昌(洞昌)。这条转山路现在还在使用中。
卓玛拉是一个山口。女人到此不得继续前进。贝利转述了英国早些年来西藏的间谍基塔普记下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位叫做卓玛的女神,想判断一下男人和女人的行为表现。她躺在山顶的路口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发现被这位乔装的女神挡住了去路,就好言好语劝她让开。女神回答说:‘我的兄弟,你看我如此虚弱,动弹不得。如果你可怜我,就请另选路走;如不可怜,就从我身上跨过去。’听了这话,那男人取道别处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妇女。她见女神横躺路口,也叫她让开。女神用同样的话语作答,那妇女竟从她身上跨了过去。所以,从那一天起,此山口就不准妇女通行;从此,这山口就被称为卓玛拉。”
贝利问一位僧人是否听过这个故事。那僧人摇头。贝利又问,不准妇女翻越这座山的理由是什么呢?僧人回答:“我知道的你也知道。哪里有妇女,哪里就有烦恼。”
这个故事现在仍在扎日一带流传,女香客仍然不能翻过卓玛拉。卓玛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度母,也是常见的女人名。卓玛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有很多种,常说有二十一度母,如绿度母、白度母等。汉语依据梵语发音译为多罗菩萨。
9月17日,贝利翻过卓玛拉,测得山口的海拔高度是4900米。山口有化石,冰川留下的冰碛层中有锋利的岩石。这一天,他走了大约18公里,在米帕过夜,海拔4600米,附近有矮小的杜鹃树。他说:“一股大水从米帕西面流下来,乌拉告诉我说,这水流入珞巴土地。”他说的这股大水是米帕河,而米帕则是转山香客在米帕河边的宿营地。在多雨的藏南,每一条山脊都是一个分水岭。米帕河是扎日曲的支流,扎日曲流入西巴霞曲,西巴霞曲流入雅鲁藏布江。小河汇成大河,“细大不捐”就是这个意思吧。“流入珞巴土地”这样的话在贝利书中不是第一次出现。他并不仅仅在介绍当地的地理状况。他认为,河水的流向将决定这片流域的归属。在中印边界纠纷中,印度坚持“分水岭原则”,这是英国人的定下的。水往低处流。印度的地势低,“分水岭原则”使印度找到理由向中国提出更多的领土要求。这是印度向麦克马洪线以北推进的理论依据。如果推进得足够远,新的土地还有新的分水岭。雅鲁藏布江和象泉河等多条河流流入印度,分水岭最终可以推进到西藏腹地。反过来,中国完全可以向印度提出“水源地原则”:凡从我的领土流下去的河流,她的下游流域都应该属于我。当然,“水源地原则”只能对等地适用于中印两国。
贝利继续转山,于9月18日到颇章,又继续向前走到夏岗木(今音译为夏干木)山口。夏干木山口在米帕和颇章之间,贝利从米帕过来,必须先经过夏干木山口才能到颇章,而不是相反,所以他应该是记错了地名。这一天的多半时间都在下雨,能见度很差。道路陡峭,还有冰川。
9月19日,路途的海拔高度降了下来,又见到森林。贝利到了东昌(洞昌),看到一家客栈,看守客栈的是一个女人。只许男人朝圣的线路到此结束。他没有回到东北方向的机甲,没有走成一个闭环,完成转山。
贝利走的是转山路的内径(小转)。如同转拉萨大昭寺有内环(八廓)、外环(林廓)两条路一样,扎日的转山路也有内外之分。玉麦寺是转扎日山外径(大转)的起始点。大转现在已不可能,因为外径的南段被印度占领。
转扎日山的传统是主巴噶举的实际创始人藏巴甲热·益西多吉(1161-1211)开启的。他也是昌珠寺(天龙寺)的建立者。噶举派分为“四大八小”派。四大之一的帕竹噶举在格鲁派之前长期掌控西藏的政教,传出“八小”派。噶举派的教法是师徒之间口耳相传,重视传承,因此师父的地位非常高。益西多吉的师父是林热·白玛多吉(1128-1188),因此也有说林热巴是主巴噶举的创始人。林热巴的师父是帕竹噶举的创始人帕木竹巴·多吉杰布(1110-1170)。从他们的传承可以看出,扎日转山在噶举派兴盛的早期就已确立。
贝利从洞昌向西走10多公里,在路上看到两头锡金马鹿,然后到达玉麦。他说:“这里有十二所房屋和四名和尚驻守的大寺庙,情景该是多么喜人啊!文明是个相对的字眼,而玉门在当时是文明的象征。”这种喜悦,只有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才能体会到。玉门即玉麦,今设有玉麦乡。
很多年来,玉麦(玉门)一直是全国人口最少的乡,196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31人。以前玉麦的人也少,贝利到的时候也不过10多户人家。1962年以后,因为麦克马洪线附近的形势紧张,人口陆续外迁。到1979年,全乡只剩下一户三口:父亲和两个女儿。担任乡长的父亲很为女儿的婚事发愁。我在拉萨工作的时候,同事有时会开玩笑说:把某人入赘到玉麦去吧。1996年,县里给他们家派来一位乡党委书记,人口开始逐渐恢复。
贝利在玉麦听说了一场藏人和珞巴人之间的冲突,发生在1906年。在玉麦及以南的土地上有两个珞巴人部落:卡珞和亭珞。卡珞人在语言和服饰等方面已经藏化,亭珞在更南方的山中,还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亭珞人常年到加玉河谷的葱村交易,后来却去了更远的三安曲林。葱村的市场衰落。为了泄愤,葱村的藏人袭击了卡珞人;作为报复,卡珞人烧毁了藏人的玉麦村。西藏地方政府派出五百士兵攻打卡珞人。卡珞人退回到大山之中。在这场冲突中,受到袭击的卡珞人和玉麦藏人很无辜——他们都不曾卷入葱村的纠纷。
贝利以此作为藏人和珞巴人不和的依据。他不知道,这是人类学上原始部落的“同态复仇”:受害方只须杀掉对方的族人,不论他是否是凶手,在部落、村庄、家族之间都是如此,不宜牵扯到民族关系,更与边界无关。
在珞巴人的创世传说中,藏族始祖和珞巴族始祖是亲兄弟,是大地母亲的两个儿子。在英国占领印度东北部之前,珞巴人只能与藏族做生意。香 巴 噶 举 派 高 僧 汤 东 杰 布(1385-1464)曾到珞瑜传教,要比英国人早得多。
9月21日,贝利终于到了三安曲林。他说:“这里房舍讲究,寺庙漂亮。”在此前几天,他多次提到三安曲林,走在通往三安曲林的路上,却都没有过来。三安曲林在玉麦以西偏南,现在是隆子县的一个乡,乡政府所在地的海拔约为3200米。
三安曲林是我曾经喜欢的一个小村子。那一天,我们沿着狭窄的河谷走了很久,在傍晚到达三安曲林。深山谷里的天黑的早。在朦胧的夜色中,一位女子背着水桶,下到河边取水。我突然想,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小山村里也很好。那天夜里我们住在三安曲林山崖下的一个潮湿的小黑屋里,这个念头却留在我的心中很多年,不时地冒出来。
流经三安曲林的加波曲是西巴霞曲上游雄曲的一个支流。在三安曲林乡政府所在地的那一小段,加波曲由西向东流。村子背后(北面)的山坡上有三安曲林寺(密咒法洲)。她是主巴噶举派的一个大寺,据称创建于1515年。旧时寺庙规模庞大,有800多名僧人。1995年我到的时候,寺庙还在修复中——那时西藏的寺庙大都在修复中。我看到两三位年轻的喇嘛在新墙上绘制壁画,手法似乎还有些生涩。他们在画密宗的“欢喜佛”。“欢喜佛”是汉地的一个笼统说法。在藏密壁画和唐卡中表现为双修的神有很多,如大威德金刚、密集金刚、胜乐金刚、时轮金刚,等等,外人不太容易分得清楚。扎日山是“欢喜佛”胜乐金刚的道场。
格鲁派(黄教)兴起后,其他教派退到西藏周边地区,如四川的康区、锡金、不丹、拉达克、阿里等地。主巴噶举曾在西藏盛行,如今在藏区是一个小教派。“主”的意思是龙,或者雷(大约是因为“雷从龙”吧),信奉主巴噶举的不丹是“主域”,即雷龙之国,国旗上有一条龙。三安曲林寺也是因为山势阻拦才得以保存主巴噶举的传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