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也创造恶吗

丁力2017-03-09 19:37

——魔法师荣格之二

 

1879年,在莱茵河瀑布边上住了三年之后,荣格的家搬到巴塞尔郊外的克莱因许宁根。“克莱因”是“小”的意思。这是荣格出生以来生活过的第三个地方。他的家从瑞士的东北迁到西北,顺流而下,没有离开莱茵河畔。荣格对水有特别的感情,视为灵感的来源,大约与他的童年生活有关。

莱茵河从巴塞尔市中间流过。荣格祖父工作过的巴塞尔大学在莱茵河左岸,巴塞尔的主城区也在左岸。克莱因许宁根在莱茵河右岸,位于巴塞尔北部城郊、维瑟河流入莱茵河的地方。瑞士、德国、法国在维瑟河口边交界。

搬到巴塞尔的时候,荣格还不到四岁。

有一次,莱茵河发大水。洪水退后,荣格很兴奋地去看尸体,把他的母亲吓坏了。他说:“杀猪和死人仍然对我有着无法言喻的吸引力。”这是他住在莱茵河瀑布时就已经显露的爱好。还不限于死人。一次,他的姑母带他到巴塞尔博物馆看动物标本。博物馆关门的铃声已经响起,他还不愿离开。动物标本展室的大门关上了,他们从侧门走下楼梯,穿过古代画廊。荣格突然看到许多美妙的裸体画,“简直美极了。”他久久地盯着,不肯移步。姑妈硬把他拉走,一边不停地嘟囔:“该死的孩子,把眼睛闭上!”荣格回忆说,他感觉好像被人拖出了妓院。那时他才六岁。

12岁的时候,荣格对上帝的恐惧加深。夏天的一日,天气晴朗,荣格在中午走出学校,来到巴塞尔大教堂广场。这座教堂是天主堂。荣格很长时间都害怕到天主堂。不过,这一天他的情绪很好,似乎忘记了过去的不安。他在想:“世界是美好的,教堂是漂亮的,是上帝造成了这一切。他高高地坐在上方,在遥远的蓝天上有一个属于他的金色御座……”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感到窒息、恐怖,害怕被永世罚入地狱,他的灵魂不会得到救赎。他想到了上帝的“金色御座”,荣格3岁多的时候梦到的男性生殖器就是立在金色御座上的。84岁时,荣格在自传中用了很多笔墨描述他当时的恐惧,却没有说到这个梦,似乎仍不愿意重复当年使他惶惶不可终日的联想:上帝是男性生殖器吗?

上帝形象的一个方面是嫉妒、暴怒和毁灭。信徒们为此焦虑和恐惧,这从荣格的童年可见一斑。

从巴塞尔大教堂广场回来,一连三天,荣格都难以入眠,“折磨与时俱增”。他一直在想着大教堂和上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件“恶毒的事”。全能的上帝创造的世界上为什么有恶?上帝也创造恶吗?荣格在他的父母、祖父母那里都没有找到源头,他们都是正统的人。他终于想到亚当和夏娃——他们没有父母,由上帝创造,但仍犯下原罪。荣格因此得出结论:“全知全能的上帝事先安排好了这一切,为的是使人类的始祖不得不犯罪。所以,他们犯了原罪,那就是出自上帝的本意。”也就是说,善与恶都是上帝创造的。

这个解答有违背基督教的传统。奥古斯丁的回答是,恶不是实体,恶是善的缺乏。他用“自由意志”使人承担了恶,而上帝惩恶是扬善,是正义。如果没有恶,上帝的惩罚也就成了恶。在他的早期著作《论自由意志》中,奥古斯丁指出,“假若人类没有意志的自由选择,我们如此渴慕的在上帝之正义中的善,即他之惩恶扬善,怎么可能存在呢……如果人类没有自由意志,奖惩就都会是不义的了……因此,上帝赐予人自由意志是正当的。”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是西方自由理论的源头。

可是,上帝为什么没有帮助荣格及时摆脱罪恶的想法呢?荣格得出的结论是:“很明显,上帝要考验我的勇气。”为了显示他的勇气,荣格看到了这样的景象:“我看到了那座大教堂,那蔚蓝的天空。上帝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金色的宝座上,高高在上,远离尘世的喧嚣。我往下看,看到宝座的下面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粪块正掉下来,落在那闪闪发光的新屋顶上。粪块碎裂了,同时也把那大教堂的四壁也砸了个粉碎。”

在这样想象之后,荣格如释重负。他感恩上帝:“我既已服从了他那不可抗拒的威严,上帝的智慧和仁慈便显现了出来。”

上帝的大便砸坏了上帝的教堂——让荣格畏惧的天主教堂。在这一刻,荣格走出了恐惧,看到了上帝的仁慈。这种仁慈就是鼓励荣格发展自己的思想。

唐朝的一些禅师走得比荣格更远,但其中的心理意义是相近的。这些禅师对中国唐朝之后的社会世俗化有巨大贡献。他们把佛祖直接比作“屎橛”,而不仅仅是坐在天上的金色宝座上拉屎。德山宣鉴禅师(782-865)的教法是“棒喝”中的“德山棒”。据《景德传灯录》,一日,德山宣鉴上堂说法:“我这里,佛也无,法也无。达摩是个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粪汉,等妙二觉是破戒凡夫,菩提涅盘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点鬼簿、拭疮纸。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得也无。佛是老胡屎橛。”达摩被认为是禅宗在汉土的初祖;十地菩萨是修行最高的菩萨;十二分教是释迦牟尼的言教。菩提涅磐是佛教徒追求的目标。如果不了解佛教用语,可以只看这段话的最后一句:“佛是老胡屎橛。”在德山宣鉴之后,云门文偃禅师(864-949)对“如何是佛?”的回答是“干屎橛”。

以上只是与荣格想象的“粪”相似的两个禅宗公案。在破除学人执念方面,禅宗还有许多其他故事,有些破坏偶像的做法类似是今天的行为艺术,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语言上“做空”。荣格不知道这些禅宗故事。如果知道,他一定欣然地把那些禅师当作同道。

产生这些想法的12岁少年显然过于老成。荣格很早就知道自己具有双重人格,其中一个人格是他父母的儿子,1890年代的学生,并不太聪明,但刻苦勤奋;另一重人格是一位老人,“多疑世故,远离人世,却接近自然,接近地球、太阳、月亮和一切生物,尤其是接近夜晚,接近梦中,接近‘上帝’直接作用于其身的各种事务。”——荣格把上帝放在引号内,有点现象学用括号“悬置”(中止判断)的意味。荣格追求的是第二种人格的“安宁与孤独”。可是,荣格不认为这是人格分裂或一般医学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症。他说:人格的这种双重性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尤其是信仰宗教的人,因为宗教历来提倡人的‘内在性’,这便是第二种人格。”

荣格认为,他的第二种人格有一个古老的源头。在35岁的时候,荣格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他经常坐在石头上与石头对话;他在尺子的一头刻了一个小人,然后锯下来染黑,为他做了一件大衣,还在莱茵河边为它拣来一块黑石头。他把小人放在铅笔盒里,藏在家里的阁楼大梁上。因为楼板被虫蚀了,很危险,没有人会上阁楼去。每隔几个星期,荣格都会去阁楼和小人说话,把他用密码写的小字条交给小人保管。这些字条藏着他的秘密。可能不少小孩子都做过这样的事情。

成年后,荣格读到一本书,关于古人对石头的崇拜,因此想起了自己的这段童年往事。他说:“随着这次对儿童期的回忆,我首次产生了这样的信念:“远古的心理因素在没有任何直接传承关系的情况下也会进入到个人的心灵之中。”这个信念就是他提出的“集体无意识”。在无意识的底层,我们都是古人。

羌族也有对石头(白石)的崇拜,把石头视为通神之物。在羌、藏、汉等现代民族没有分化之前,5000多年前的羌人是否也有白石崇拜呢?可能有。华夏文明视为珍宝的白玉是白石头,应该是古羌人这一传统的延续。这一事实或许能够为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之说提供一个新的证据。

少年荣格似乎拥有自己的“通灵宝玉”。在回溯童年,尤其是要给童年行为添加意义的时候,人们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增加许多较晚时期才获得的经验和知识,或者为后来的行为安置一个不曾存在的源头。荣格可能也是如此。

《尼伯龙根之歌》是中世纪的日尔曼史诗,在德语国家中家喻户晓,荣格显然会受到影响。荣格的少年行为也确实表现出史诗的印迹:“尼伯龙根”(Nibelungen)的词源在北欧神话(日尔曼人从北欧南下),Niflheim(Nibelheim)指“雾世界”、“黑暗世界”或“死者世界”(荣格对死人的异常兴趣);尼伯龙根是住在黑暗世界的侏儒族(荣格藏在阁楼里的木头小人);他们拥有一大笔财宝(小人为荣格保管密信);他们的财宝后来被沉入莱茵河底(荣格从莱茵河边为小人拣来石头,实际上应为“拣回”)。

从《尼伯龙根之歌》中同样可以推导出“集体无意识”,例如,可以把沉没在莱茵河底的财宝看作无意识。但是,这部史诗距离荣格太近,他无法说他小时候不知道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为赋予童年更多的意义,他的想象力将他引向远方的石头故事。无论事实如何,荣格对认识人类心理的贡献都丝毫不会被削减。

1876年,荣格一岁,发生了一次事件,比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离他更近。在这一年,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首次上演,成为德意志的一个大事件。歌剧对史诗做了很大的更改,但保留了基本要素。歌剧造成轰动,余波荡漾了多年。1888年,尼采写出《瓦格纳事件》,把瓦格纳的歌剧主题归结为“拯救”,而《尼伯龙根的指环》的主题是“那个受人尊敬的无所不能者,在做尽了所有不光彩的事情之后,由一个自由的灵魂来拯救,并获得永生”。在歌剧中,这位无所不能者是众神之王沃坦(即奥丁,出自北欧神话),那个自由的灵魂是齐格弗里德——沃坦的后代。

在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一部《莱茵的黄金》,沃坦使巨人为他盖起了神殿,以沃坦的妻妹为酬劳。但是,沃坦的妻子和妻妹都反对这笔交易。沃坦面对毁坏契约的风险,而他是靠契约统治的。尼采在《瓦格纳事件》中写道:“‘这个世界上的恶从何而来?’瓦格纳问自己,从‘古老的契约’而来,瓦格纳回答说,和所有那些革命的空想家说的一样。用简单的英语来说就是:从习俗、法律、道德和组织机构而来,从古代社会、古代人类赖以存在的所有事物而来。”这是对恶的来源的又一种解释。不过,这是尼采对瓦格纳的批判,未必是瓦格纳的本意。

“古老的契约”是对权力的约束,即使是神的权力也不例外。尼采提到英语,是因为契约主要是英国的一个概念。沃坦是众神之王,有类似上帝一样的独裁权力。但沃坦不是上帝,他需要维护契约。对于创世的上帝,并不存在“古老的契约”,因为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完全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在《圣经·旧约》中,上帝确实和犹太人立约,但那个契约只属于犹太人。而且,作为契约内容的摩西十诫实际上是上帝单方面为犹太人立的戒律,是犹太人必须遵守的“不可”。第一条是“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所以,上帝为犹太人立的契约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契约,也不是沃坦和巨人立的那种契约。

尼采认为,瓦格纳歌剧中的齐格弗里德是一位革命者。齐格弗里德“只遵从他的第一本能,他将传统、敬畏、恐惧全都掷于风中,所有不中他意的东西他全都要将之打倒”。尼采指出,瓦格纳修改了北欧传说。瓦格纳创造的英雄毁坏了契约,也就是破坏了传统与道德,由此导致悲剧,结果是众神的黄昏。

在英语中,上帝与犹太人立的契约是covenant,属于宗教;霍布斯、洛克、卢梭、康德的“契约”用的是con-tract,或法语和德语中的对应词,属于世俗社会,即社会契约。在后来的发展中,这两个词的内涵差别不大,都可以用agreement来解释,区别在于covenant继承了摩西十诫时期的含义,多用来指禁止(“不可”)的契约。由于《圣经》,“契约”具有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隐藏含义。

荣格显然,他把齐格弗里德当作自己的“主人和神明”。他在《红书》中说:“我们的神都想被战胜,因为他们需要更新。”“齐格弗里德,那金发碧眼德德意志英雄啊,他必须在我手中倒下。”“齐格弗里德的死亡有何启示?我几乎宁愿牺牲自己来保护他,可我希望与新的神一同活下去。”

荣格从莱茵河捡回石头,隐含的象征意义是打捞起一个古老的契约。这个契约对于荣格就是人类古老心灵在每一代心理中留下的印迹,无论是善还是恶。荣格要杀死英雄或神——作为统治者的时代精神。新的神在他的内心,即他的无意识。荣格在无意识中寻找远古人类心理的遗迹,开始英雄式的探险。

在基督教时期,宗教教义淹没了北欧神话,人的生命冲动被消解。在18世纪后期和19世纪,在德意志民族的成长与统一过程中,诗人和学者再发现了本土古老的民俗和神话。德国哲学家和诗人赫尔德说,民歌是民族灵魂未经篡改的表述。《尼伯龙根之歌》却把德语史诗涂抹上基督教的色彩。这是尼采对瓦格纳不满的一个原因。荣格突破了民族的界限,他探求的宝藏是潜藏的人类共同心理。

奥古斯丁认为,获得真理的途径是了解上帝和灵魂。荣格破坏了上帝的形象,不接受耶稣,也不接受教堂。一次,他随父亲在教堂里领圣餐后想:“这里没有上帝,教堂是一个我不应该去的地方。那里没有生命,只有死亡。”荣格心理学中的阿尼玛(ani-ma)是灵魂。他悬置上帝,将经由灵魂这条路接近真理。

不过,荣格选择了一个较为温和的反叛方式。他不像尼采那样高喊“上帝死了”,而只是想象上帝坐在金色的宝座上,从天上掉下的粪便砸碎了天主教堂。此外,荣格比尼采晚出生31年,有一代人的时间差距,在他萌生反叛意识的时候还是一位小小少年。把那时的他与思想成熟期的尼采对比是不恰当的。他们都反抗当时的时代精神。如果说荣格在尼采式的精神中成长(虽然到此时为止他还没有读过尼采),大约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