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超级游艇到达沃斯人

吴晨2023-01-16 21:33

吴晨/文

超级游艇是一个私密的空间,一般就十几位贵客,近距离几天到一周的交往,让富豪、政客和明星可以亲密接触,而不用担心狗仔队的追踪,给人以放松和安全感。

美国总统奥巴马下台之后就曾登上媒体大亨格芬(DavidGeffen)的游艇,与好莱坞明星一起休假。会搭配的船东会营造一种私密的社交场所,让各路精英有机会勾兑。连续七次夺得F1车赛冠军的英国车手汉密尔顿——本身也是全世界最赚钱的体育明星——和好莱坞明星小李子(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都是超级游艇的常客。其他的精英,虽然身家距离亿万富翁还很远,但如果能带来别人所没有的精彩,能凑成一桩好局,也在邀请之列。如果是好莱坞的导演,可以分享一下明星的绯闻;如果是华尔街的投行人士,可以分享一两则投资的趋势。一起下海的经历,会变成相互之间添油加醋的逸闻,也成为未来炫耀的资本。

超级游艇是超级富豪的终极玩具,一艘价值2.5亿欧元的游艇都很难算是顶级,一年也需要1300万欧元的运营费用。超级游艇之所以为超级富豪所追捧,甚至每个人都如同石崇炫富一样夸耀自己的游艇比别人的更大,就是希望用稀缺性来吸引最顶级的人。而一旦你进入到上层甲板中顶级人群的圈子——人们对此都趋之若鹜——这种“准入”(access)本身就意味着机会和钱。

超级游艇经济学其实不难理解:一年只要在游艇上达成一两笔大交易,就赚到了。用心的船主根据全球各地的假期来安排船期,招待各路旅客,穿针引线靠圈子和关系赚钱,如果悉心安排对方家人和孩子度过一个完美的假期,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助于撮合交易的?

私人超级游艇提供了一个具象的空间,清晰地区分出上层甲板和下层甲板的客人:上层甲板是被服务的人,享尽奢华;下层甲板是提供服务的人,毕恭毕敬。两者之间不仅财富多寡有别,等级上也有高下之分。这一空间如果被搬上银屏,可以呈现出贫富差距、阶层隔阂、认知差距、价值观冲突,戏剧冲突,各种冲突紧凑而密集。

保洁员的男宠与大厨的野望

电影《悲情三角》(TriangleofSad-ness)就把剧情的场景放置在一艘游艇上,但显然,好莱坞导演的想象力还是滞后于现实中富豪比富的程度。对比《SuperyachtCaptain》(超级游艇船长)中所描述的生活,《悲情三角》船上的豪奢程度要差一大截,旅客也不是巨贾名流,除了赚到一桶金却仍然土里吧唧的俄国富豪、有钱的富孀之外,也有由别人支付了船费来旅拍的当红模特。尽管小儿科一点,但这样的场景,仍然是展现上下甲板冲突最好的舞台。

在超级游艇上服务的人也分成三六九等。《悲情三角》里嗜酒的船长是其中的上层,会主持船长晚宴来款待贵宾;被打了鸡血的船员是中层,他们大多数都被金钱激励,希望旅游旺季打工多挣些钱。电影中大副带领一帮船员高喊挣钱的口号,很像每天早晨区段长带领快递员在街角一起做开工前的晨操;在船上负责打扫卫生的东南亚人,则属于底层看不见的人。

《悲情三角》作为一部荒诞喜剧(Tragicomedy),其最夸张却又最发人省醒的一幕发生在最后。海盗袭击、遭遇船难,幸存者需要荒岛求生的时候,突然发现,懂得如何在荒岛捕鱼的人竟然是最下层打扫厕所的东南亚保洁员。几乎转瞬之间,下层甲板的底层看不见的人完成了逆袭,仿佛回到了渔猎时代的母系社会,不仅占据了荒岛上唯一私密空间——一艘小艇里可以安睡的船舱——而且本能地行使自己的权力,诱使年轻的男模抛弃自己的女友,出卖色相,成为自己的男宠,以换取更丰富的食物和安睡的空间。

这种赤裸裸的反转,提出了三个重要的议题:

第一,底层看不见的人也有机会刷他们的存在感。财富和阶层并不是才能高下的唯一标签,换一个场景,底层人适应环境求生的能力是全球精英所根本不具备的。换句话说,以财富和阶层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本身就是虚妄,没有谁比谁更聪明。

第二,追求财富、追求安逸、追求奢华,并为此放弃尊严的人大有人在。男模傍着更赚钱的做模特的女友登上游艇的豪华之旅,一开始就是对富豪生活的虚荣所驱使,一般人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男模傍上野外生存能力超群的女保洁员,享受荒岛上安睡温饱的生活,却让观者难受。到底是谁病了?

第三,权力的异化是人类的本能。如果说保洁员的逆袭反映的是底层人的本能,在私人游艇的空间里,被服务的与提供服务者之间交流最暧昧的角色莫过于船长。船长按照法律是游艇上的主人,在海上需要肩负对客人和船员的安全,但从所有权上,富豪才是真正的主人。只有在危险出现的时候,船长才有机会行使他的权威,除此之外,他“仅止”是听从船主安排行程的掌舵人而已。

这种法律上的负责人与财产权上的主人之间的张力,我们可以从另一部美剧,描述太空航行的《第五大道》(Avenue5)中看到。太空船“第五大道”的船长看起来是一个威严的角色,符合“貌似”(lookalike)的角色——就好像我们会说这个当官的长了一张国字脸——为了增加他的权威,甚至要求他开口一嘴的伦敦腔。但实际上无论是船长还是船员都是受雇的演员,在乘客前表演他们娴熟的驾驶技巧,而真正负责驾驶的人藏在幕后。

当然,船长也有他自己的领地。在船东不在船上的时候,他可以私下里带自己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参观一下超级游艇。要知道,虽然名为游艇,但实际上富豪所拥有的超级游艇堪比驱逐舰,经常是万吨级的巨轮。船长带领客人参观游艇也成为一种礼遇,就好像酒酣耳热之际,请出顶级餐厅的大厨来,与客人们共进一杯,问一下菜色可好。对于雄心勃勃的船长和有抱负的大厨而言,这一方面是展示自己专业性的场景,另一方面也是与富豪阶层相丛过密的机会,或许可以找到下一个金主爸爸,下一个餐厅的投资人。上下甲板之间如果说有勾兑,也就在此了。

这里就不得不提与《悲情三角》异曲同工的另一部电影《菜单》(Menu)。如果说《悲情三角》中讲述的是底层的逆袭,《菜单》则多了一些暧昧,作为够得上富豪生活的顶级餐厅的大厨,还有啥无法满足的?是不被尊重,还是受不了富豪的虚伪,亦或是抱负难以伸张,还是对自己本质上下层甲板的身份不服输?

顶级厨师在位阶上高于船员和一般服务人员,他会定义自己是三个圈子的交集:一方面他是艺术家,在顶级餐厅提供有创意的食物和餐饮体验,创造一种转瞬即逝的美;另一方面他又是创业者,吸引投资人的投资,将餐厅视为自己的终身事业,希望以此扬名立万;第三方面他还有机会跟各路名流相丛过密,名流会成为他的老主顾,可能为他口碑传播,相互之间都可以勾兑“名人录”,推动名气螺旋上升。

电影《菜单》里就设计了这样一个精美绝伦的场景,一群贵宾被请到海岛上私密无比的顶级餐厅,享受一场顶级厨师精心设计的晚餐。贵宾中有赚了大钱的投资者,有带着情妇的好莱坞明星,也有貌合神离的富豪夫妇,当然还有两位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其中一位就是安雅·泰勒-乔伊(因为《女王的棋局》而大火)饰演的年轻女性Maggot(玛戈)。意想不到的是,原本是体验感官盛宴的晚宴变成了一场杀戮之旅,拉尔夫·费因斯(因《辛德勒名单》和《英国病人》而出名)饰演的顶级厨师把自己对富豪的仇恨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影片中的一幕是大厨与玛戈的一场对话,他看得出玛戈只是某个角色的扮演者,并不属于他所痛恨的富豪阶层,而是和他一样提供服务的人。大厨让玛戈选边,到底是享受服务的人上人,还是提供服务的普通人。

冲突其实在第二道菜就已经开始了,大厨呈现的是一盘“空城计”,用精美的描述替代真实的面包,让富豪们脑补面包的味觉。天使投资人的合伙人耐不住性子,问厨师要面包填饱肚子,很显然他难以理解厨师的匠心。被拒绝之后,这位合伙人大叫嚷,“你知道我是谁吧!”,潜台词是谁是老板,你得拎清楚,我动动小指头,就让你餐厅关张。

达沃斯“真人秀”

如果说私人游艇或者顶级餐厅是富豪的私密场域,一年一度的达沃斯则是富豪政客对外作秀的宏大舞台,因为新冠而沉寂了三年之久的达沃斯论坛即将在1月16日再次线下举行。《DavosMen》(达沃斯人)对参加达沃斯论坛的全球显贵做出了辛辣批评。达沃斯人指代全球精英阶层,达沃斯论坛是他们设置议程,讨论全球议题的场域,《达沃斯人》质疑论坛表面光鲜之下掩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黑箱操作,就好像现在很流行的一个词Green-washing(染绿),即在舞台上高谈阔论与绿色环保相关的议题,把自己装点成可持续发展的支持者,但却对真正推动减排的核心问题避而不谈。

和此前镀金时代强盗贵族(robberbaron)的颐指气使不同,达沃斯名流更希望以改变世界的聪明人面目招摇过市,大资本家则希望把自己装扮成为思想家、慈善家、社会改革活动家。达沃斯的创始人施瓦布博士最睿智的一面,就是他很清楚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的正式名称)与全世界其他商业会议的最大区别。在台面上所谈论的不再是如何管理、如何赚钱,而是搭建一个让富人去展示其慈善、思考、睿智、关注全球议题的舞台。

当然,真正懂行的人会告诉你,达沃斯上演的秀是展示给外人、普通人看的,重要的勾兑都发生在私密的会晤中。作为名流的舞台,达沃斯提供了高层政商交流的私密舞台。法国总统马克龙就是达沃斯的常客。银行家出身的他上台之后主推的一项重要政策就是帮富人减税,减少财产税,又推动法国的养老金改革,而这种养老金改革给了黑石这样的全球大资产管理公司巨大的赚钱机会。和马克龙一样,黑石老板苏世民也是达沃斯的老面孔。“达沃斯人”最主要的信仰有二。首先是去监管,逐步降低企业的税赋,推崇小政府。在富豪的心目中,政府是最无效的,钱留在有钱人手中,使用效率更高。富豪之所以在达沃斯的平台上特别乐意推广解决复杂社会问题的“私人方案”,就是因为他一方面可以彰显慈善的一面,另一方面也符合呼吁全球减少税负的动机。

其次,崇尚高谈阔论并不能解决任何复杂的问题,甚至舞台上所提出的解决方案很多时候听起来很美,却不会触动核心矛盾。高谈阔论是表象,名流之间的私下交易是内底,而表里不合是达沃斯名流最重要的特征。

在《WinnersTakeAll》(赢家通吃)中,观察家格力哈达拉斯(AnandGiridharadas)对达沃斯舞台上富豪精英的剧目给予了更透彻的揭露。

首先,精英对全球变暖,或非洲贫困问题等全球议题的关注,对这些问题的捐款,为精英赢得了道德上的制高点,赢得了社会的尊重,这样就隐蔽了精英在影响体制和规则时的利己作为。

其次,达沃斯表面上是精英为自己贴金的平台,内底里是精英交易的平台。贴金,就是在自己本来面目之外贴上一层热爱公益的身份;交易,恰恰因为有新的身份作为外衣,比赤裸裸去谈有关规则与体制的交易要容易得多。

当然,这样的舞台也是一个共生致富的舞台。大企业希望自己能与有时代影响力的大想法、大创见产生关联,富豪希望在舞台上交际出下一个赚钱的机会,思想领袖则希望借助这一舞台推销自己的想法,在与企业家、金融家等等金权名流觥筹交错之际,获得精英的加持。

很值得一提的是,在达沃斯舞台上还活跃着一群思想领袖,一群小骂大帮忙的“帮闲文人”,像极了超级游艇的船长或者顶级餐厅的大厨。

这群思想领袖的话语体系中,有三点特别值得注意。

首先,他们鼓吹双赢思维,而不是零和思维,所以在分析全球问题时,他们不不去盯着谁是肇事者,而是把热切的目光关注到受害者身上。比如同样是贫富不均加大的问题,如果把议题定义为贫困问题,如何帮助更多人脱贫,就可能赢得大量赞许,甚至让很多富人慷慨解囊。如果将议题定义为不平等的问题,还要追根溯源去找到不平等的根源,挖掘那不义的第一桶金,批评资本的代际传承,就会被许多人不待见,在没有被邀请演讲的机会了。

其次,专注于个案而不去关注系统问题。讨论任何议题的时候,他们都倾向聚焦到具体问题。举一个形象比喻:面临一道高墙,他们并不去讨论是否应该一劳永逸地拆除高墙,而是专注于教会老百姓如何使用梯子。

第三,一小时能讲清楚的“胶囊方案”最受欢迎。想要得到主流/体制的追捧,就需要卸下批评的棱角,专注于小问题,而不是大议题,让个案和体系脱钩,这样你就可能大红大紫,你的想法也会被广为传播。

为什么会有下层甲板的逆袭

穿插在这些影视与书背后是关于圈层与舞台,关于流动与缺乏流动的讨论,主线是上层甲板和下层甲板的区别,或者说有钱人和为有钱人提供服务的人之间的矛盾。表面上一派欣欣向荣,各安其位,内底里却是暗潮汹涌,只等着改变的机会到来。剧情所展现的逆袭,是机缘巧合之下下层甲板对上层豪奢表达不满。他们用各种方式来反叛,有充满智慧的欺诈,有布局精巧的陷阱,当然也有权力场转变之后的反转。

为什么下层甲板会选择逆袭?分享三点思考。

第一,我们要问两个问题:如果舞台上没有配角会怎样?如果舞台上的配角想要喧宾夺主又会怎样?享受的客人需要提供服务的人,服务员也不能仅仅只靠金钱激励,留下某种阶层跃升的可能性,哪怕是梦,也有助于和谐。逆袭是因为梦的空间被一再压制么?

第二,新富是不是缺乏基本的礼节和规则?有意思的是,提供服务的人古已有之,英国就是盛产管家的地方。英式管家是需要与贵族或者绅士对应的。换句话说,他们在互动过程中要遵循一定沿袭的礼貌和规则。无论是私人游艇还是达沃斯,都很大程度上是新贵和新富的舞台。在剧变的时代,我们或许见证了太多一夜暴富的故事。新富信心爆棚的同时,或许缺乏教养,缺乏礼貌和规则的熏陶。下层甲板同样努力和专业的大厨,在被藐视的时候,当他们感受不到自己的工作得到足够的尊重和理解的时候,是不是会有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恶心?

第三,阶层流动的代价是什么?超级游艇上的船员如果想要脱颖而出,需要揣摩船长的想法和喜好,也需要在合适的场合扮演好花瓶的角色;顶级餐厅的大厨更是装点豪奢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参与制造稀缺而沉醉的氛围;活跃在达沃斯舞台上的思想领袖其实也是那些装扮者的帮衬,需要迎合和顺应。思想领袖是距离权力和金钱最近的人,但成全他们最好的姿势,莫过于“sellout”(出卖原则)。只是这种“出卖原则”如果遭遇到幻灭,或者迷失自我,又会如何?逆袭难道不是因为迷失自我而醒悟后的果敢么?《菜单》的最后一幕是大厨为玛戈做芝士汉堡包的戏,把所有人都拉回了到了普通人的真实。做好一个美式芝士汉堡包,是西式厨子的基本功,也是不分阶层的大众餐点。与万千点缀的美食相比,芝士汉堡回归了本源,为了填饱肚子,不再搞什么虚妄的,飘渺的,体验式的……那才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