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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26
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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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本书的命运(之一)

人们都知道,中国改革不是从先有一套理论、设计、蓝图、规划开始的。但是,却不能认为中国经济改革没有理论准备。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在经济理论准备方面有三位开路先锋:孙冶方、薛暮桥和于光远。早在1955年,中共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就交派了一项任务,请他们三位写一本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于是,他们分头准备,搭班子、研讨、探索,历经数十载,无论在监牢、在干校、在病榻都念兹在兹。然而,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始终是一项未完成的任务。更耐人寻味的是,由此出发,三个人三条路:孙冶方试图按《资本论》的逻辑写,几起几落,直至拼死一搏;薛暮桥改弦更张,以一本《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行销千万册;于光远皓首穷经半个世纪,出版《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探索》七卷。

薛小和在她父亲薛暮桥的文档中发现,从1950年代起,大约在“一五”时期,在全党范围内就开展学习斯大林的《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而到了1959年底,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又分别组织人到外地学习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由此,她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那么重视政治经济学?我想,中国人喜欢列宁说的那句话:“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实践”。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政党,势必要以政治经济学为理论基础,同时,为了摆脱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控制,找到社会主义实践的理论依据,也需要一本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教科书。

如今,即使是经济系的学生,知道孙冶方的也不多了。然而,孙冶方曾是中国经济学界最著名的人物。不仅因为他自1958年担任中科院经济研究所所长,还因为在1960年代初和“文革”中,他都被打成“中国经济学界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著名经济学家中,遭受牢狱之灾的,恐怕孙冶方独一无二。他是那个时代中国经济学家悲剧命运的典型和缩影。

1959年12月,刘少奇请薛暮桥、王学文、邓力群、于光远、孙冶方、许涤新等去他家开座谈会,听取他们对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意见。孙冶方告诉刘少奇,他正和经济所的同志编一本《社会主义经济论》,刘少奇很赞赏,嘱咐他抓紧时间赶快把书写出来。孙冶方组织所里29位研究人员集体写书的时间是那年的11月。三个月后的1960年2月,他们写出40万字,然而,怎么都觉得不像政治经济学,而像政策论文集。孙冶方说:“我们现在的书干巴巴的,要么就是政策汇编,要么就是规律汇编,只是下定义。”他决定重写,写一本有血有肉的书。

1960年5-6月,孙冶方组织全所近百人学习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讨论书的提纲。1960年10月至1961年1月,他集中了37人在中央党校,写出110万字的初稿;此后,又移师香山,完成了《社会主义经济论初稿的讨论意见和二稿初步设想》。自始至终参加讨论的有:刘国光、江冬、孙尚清、杨坚白、何建章、赵效民、骆耕漠、桂世镛、董辅秖。孙冶方还邀请了刚刚分配到经济研究所、因庐山会议被罢官的张闻天参加并指导编写工作。其间,孙冶方两次向李立三汇报编写情况和争论。

《资本论》有一根贯穿全书的红线,就是剩余价值;孙冶方也为《社会主义经济论》找到一条红线:“以最少的社会劳动消耗,有计划地生产最多的、满足社会需要的产品”(简称 “最小-最大”理论)。起初,他们还设计了一个富有激情的导言:“我们的时代”,想开宗明义地宣告,在我们这个时代,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肩负着什么样的历史使命。

孙冶方带着初稿和二稿的设想,去上海、南京召开经济学家座谈会。1962年和1963年上半年,他给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经济学系研究生班学生讲《社会主义经济论》,形成了15万字的记录稿。几个回合下来,他越来越清晰,按照《资本论》的逻辑,先分析生产过程、流通过程,再是整个生产过程。其中,流通篇是个难点,因为受自然经济论的影响,当时的问题是:“社会主义有无流通?”一种压倒性意见认为,没有流通。

1963年1月,孙冶方明确指出,经济所要以政治经济学为中心任务,不排斥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经济史、经济思想史等。他还要求公开翻译出版波兰经济学家明兹的 《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同时,他继续在人大讲授《社会主义经济论》的流通概论。

此时,批判修正主义的浪潮滚滚而来,孙冶方的“最小-最大”理论被斥为否定社会主义的阶级斗争;利润是“牛鼻子”的观点,被斥之为“利润挂帅”和“否定政治挂帅”;而他面对批判大义凛然的“我应战,我就喜欢赤膊上阵”的态度,致使1964年10月,康生派出70人的工作队进驻经济所,以“张(闻天)孙(冶方)反党联盟”的罪名围剿孙冶方,撤销他党内外一切职务。“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孙冶方就被打成“中国经济学界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1968年3月锒铛入狱。

孙冶方出生于1908年,无锡人。16岁入党,17岁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0年回国后,参与组织中国农村经济研究会,编辑《中国农村》杂志,与王学文、薛暮桥、陈翰生等人组织和领导了中国农村社会性质大论战。1949年以后,先后担任上海军事管制委员会重工业处处长,华东军政委员会工业部副部长,国家统计局副局长、经济研究所所长,是一位既有组织能力、又有学术能力的人物。

从入狱第二天起,孙冶方就按着过程法的顺序,开始在头脑里回忆、思考《社会主义经济论》,一共21章183节。曾经,他以为只要给他纸笔,只要给他马恩列斯著作,他就能很快把书写出来,他惟恐这些思想烂在肚子里。然而,终究他是没有得到写的机会。直到1975年4月获释,7年里,孙冶方共打了85遍腹稿,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啊!

1975-1976年,孙冶方将狱中的腹稿追忆下来。“文革”一结束,他就进入又一个拼命工作的高峰。照样是英雄虎胆,五不怕:“不怕撤职、不怕开除党籍、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不怕离婚。坚持真理,修正错误。”1979年3月2日,在全国经济科学规划会议上,孙冶方再次批判自然经济论,“那种没有交换观念,没有流通观念,要把货币批臭的思想,就是自然经济思想”,“体制问题是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1979年9月,正在高负荷运转的孙冶方因患肝癌住进了医院。社科院和经济所的人首先想到了要抢救他在狱中为《社会主义经济论》所打的腹稿。孙尚清等到医院同他谈写作计划,同时成立了吴敬琏、张卓元、冒天启、高涤尘、林泉水、林青松、霍建超的七人编写小组。从1980年1月14日,这七人便到医院来工作,孙冶方躺在病床上口授,助手们记录和录音,他们在北京医院附近租了一大一小两间房子,以便随时交流。

孙冶方在日记中写道,“进展速度极慢。……要抢时间呀!”当谈完《流通篇》的提纲之后,写作遇到了瓶颈,孙冶方建议写作小组停下来,用两个星期的时间阅读《资本论》第2卷的一、二篇。病房成了一个思想抢救室,室内回荡着孙冶方喜欢的贝多芬交响乐。经过一个冬春,1980年夏,写作组起草出了15万字的《社会主义经济论》大纲,共20多章。这年7月,孙冶方出院转到青岛疗养院疗养,写作小组随同前往。

1982年2月,孙冶方因肝癌扩散,又住进北京医院。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便更加发奋地工作,《光明日报》总编辑杜导正亲自布署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对他的宣传,要求尽最大可能在孙冶方在世时见报。1983年1-3月,《光明日报》以“孙冶方颂”为总标题,发表了二十几篇约7万字的文章和几组照片。孙冶方希望人们关注他的经济理论,而不是个人。1983年2月22日,孙冶方逝世。

按照孙冶方的设想,似乎可以写出一部结构严密、逻辑一贯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然而,他们越写越发现理论上的障碍难以逾跃。困难来自何方呢?直到参加了后期的写作,吴敬琏才发现了孙冶方思想体系中的深刻矛盾。一方面他感到,按传统理论组织经济运行不畅,不利于生产力发展,会带来一系列矛盾,造成极大的社会浪费。孙冶方从小在无锡长大,对于市场规律的力量、市场经济的活力有感受,那是一种融化在血液里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在苏联接受经济学训练,经历了斯大林主义批判布哈林时代,传统的苏联式政治经济学对他的影响根深蒂固。他固执地认为,经济中的基本比例关系是可以用计划协调的,他所讲的“价值”,不是第一号价值,即市场价值,而是“第二号价值”,只是计算的工具,不需要通过市场的价格波动来起作用。因此,他的“价值”理论不彻底,一接触实际问题,就难以自圆其说。孙冶方从一手打倒自然经济、另一只手打倒市场经济开始,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慢慢地往市场经济靠拢,然而天不假年,他没能完成自己的思想和理论长征。

孙冶方企图找到一条出路,然而没有找到方向。吴敬琏说,孙冶方力图创立一个新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这个理论体系所论述的,是一个不同于传统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的新经济模式,它是我国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的理论先导。也就是说,他的理论体系的历史意义不在于理论本身,而在于打开思想牢笼,为改革理论和实践作了铺垫。

1999年出版的《孙冶方全集》共五卷,其中四、五两卷是历次《社会主义经济论》的稿本。现如今的经济系学生对这一套话语体系和《资本论》的逻辑已经十分陌生了。读来,既有感佩又有感伤。感佩于他,以赤诚之心不懈追求真理;感伤于他,鞠躬尽瘁而求之不得。

李昭这样评价养父孙冶方:“虽然是个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但是他的性格中更多的是艺术家的激情,他像一个‘牛虻’,总是在与旧社会、旧体制对擂中开辟一个个新战场,呼啸着屡败屡战,用他清癯的身体为其他后来人撕开对方的防线。”真是入木三分。英雄成为学者的很少,而学者具有英雄特征的,带有唐吉诃德特征的,孙冶方是一个。曾有人这样发问,如果孙冶方在世,他会支持市场化改革吗?我想,如果给他时间,以他的智慧,以他开放的胸襟,一定能走出早先的理论缺陷。他其实是最早走向真理的研究者之一。流通、价值规律、利润都是他的题中之义,正是因此,他才受到了最严厉的清洗和折磨。要把这么多新东西塞在一个旧框架里却又塞不进去,就需要打破旧框架。这好比破茧成蝶,很痛苦,需要时间。

研究生院第一届经济系研究生有幸听过孙冶方的课。每当他走进教室时,全体同学起立鼓掌。在学术界,一个人被尊敬,不仅因为他的思想,还因为他的人格和他的传奇人生。而我每次进入月坛北小街二号院3号楼,经过二层的经济所时,都会注目于走廊中央的孙冶方雕像。那时,另一幅雕像——罗丹的《思想者》,也会同时跃入脑海。

柳红

自由撰稿人,专栏作家liuhongfutu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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