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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4-30
吴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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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家百年(上)

4月8日,中信泰富董事长荣智健在香港黯然宣布辞职,尽管舆论对此早有预料,但是消息传出,还是引起极大的轰动。

在读到这条新闻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整整60年前的4月。

1949年4月,国民政府监察院以“侵占公有财物”、“不计调换折扣的耗损,侵蚀利己”等罪名起诉荣智健之父荣毅仁,指责他把霉烂的大米卖给政府,结果导致了东北战场的失败。5月25日,上海地方法院公开审理荣案,也就在这一天,解放军攻进了上海城。

60年,甲子一轮回,荣氏父子竟同时处在事业的最凶险处。

荣家是中国企业史上仅存的百年家族之一。自1902年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开厂以来,绵延至今,历三朝而不陨,其间艰辛困顿,不足与外人道,数度面临破产关门的绝地,此次竟在全球危机中再遭一劫。

以荣家百年沉浮为案例,或可见中国商业家族的起伏脉络。

兄弟

1902年3月,一家保兴面粉厂在无锡西门外梁溪河畔的一个土墩上悄悄开业了,它的占地有17亩,工人30个,最显眼的是它有四套法国造炼的大石磨,引擎60马力,磨出来的面粉又细又白,每日夜可出面300包。它的主要投资人是荣宗敬(1873-1927)、荣德生(1875-1952)兄弟,共集资3.9万两白银。荣家兄弟出身贫寒,太平天国起事期间,无锡遭遇战乱,荣氏一门几乎灭绝,其父因为在上海铁铺当学徒才幸免于难,十多岁时,两兄弟就背着一个小包裹到广州、上海等地谋生计。因头脑活络、手脚勤快,他们竟慢慢的有了一些积蓄,到1896年,他们与父亲一起在上海开出了一间广生钱庄,自己当起了小老板。又过了几年,钱庄生意清淡,父亲也因病去世了,兄弟俩决定转行去做面粉厂。

当时国内已开业12家机器面粉厂,最出名的就是老状元孙家鼐家族开办的阜丰面粉厂,保兴是最小的一家。工厂从一开张那天起就不顺利,当地乡绅告荣家兄弟私圈农田,还投诉他们搞了一根大烟囱正对着学宫,有碍风水。一场官司风波打到了两江总督府,幸好总督刘坤一是个洋务派,把讼书给驳了回去。面粉生产出来以后,销路也很差,头一个月就积压了上千包,因为江南人以大米为主食,面粉销路在北方,荣家兄弟从来就没有跨过江,对那边的市场是“两眼一抹黑”。开厂一年多,其他股东就灰心丧气撤了资,两兄弟只好把名字改成茂新,重新去办了注册。

天下的生意都是咬牙熬出来的。荣家兄弟渐渐显出了经营上的才干,他们先是物色到了营销上的能人,专门去打开北方市场,他们在销售上还动了很多脑筋,比如在面粉包里随机放进一块铜元,作为“彩头”,给消费者带来意外的惊喜,这种促销花样在很多年后仍然有效。1904年,东北爆发了日俄战争,面粉需求陡然增加,生意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两兄弟还十分重视新技术的投入,1905年,他们得知英国的制面设备比法国的要好,马上决定购进六部英制钢磨机器,生产能力顿时翻了一番,不久后,他们得悉美国研制出了新的面粉机,性能更加优良,于是又下决心举债采购。

荣家兄弟是一对十分奇特的组合,兄长荣宗敬长得浓眉方脸,英气逼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手段霹雳,弟弟荣德生则面圆耳长,慈眉善目,行事慎思笃定,稳健保守。两人在衣着上的区别也很明显,老大喜欢穿西装,整日发蜡闪闪,老二终年是青衫长褂,一付乡绅打扮。这种截然迥异、颇为互补的个性也充分体现在生意上,甚至成为了荣氏事业得以壮大的最重要的保证。

荣宗敬大胆扩张,见到机会咬住就上,他的经营哲学是“只要有人肯借钱,我就敢要,只要有人肯卖厂,我就敢买”,是一个典型的激进战略痴迷者。在进口美制面粉机时,需12万两白银,茂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荣宗敬力主向洋行借款,先付两成,其余两年还清。荣德生有点迟疑,他则认定,“只有欠入赚下还钱,方有发达之日”。1905年,就在面粉厂刚上正轨之后,他当即提出 “吃着两头,再做一局”,再办一家棉纺厂。从此,荣家靠面粉、纺纱起家,“既管吃,又管穿”,构筑出一个惊人的商业王国。当然,他的冒进个性也常常陷企业于巨大的危机之中。1907年,荣宗敬在上海做金融投机失手,造成数万元的巨额损失,连他先父创办的广生钱庄都搭了进去,被迫倒闭关门。生死关头,身在无锡的荣德生捧着自家田单及房屋单契,火急燎燎地赶到上海,以此做保,才把荣宗敬从烂泥中拉了出来。

后来20多年中,这种危急景象居然发生了多次,荣宗敬舔尽伤口,依然猛打猛冲,荣德生则在后面掩护救难,每每把兄长和公司从悬崖边拉回。就这样,荣家事业在激进与保守之间,十分奇妙而迅猛地扩张。

日后,荣家子弟枝叶繁茂,其个性往往游走在荣宗敬与荣德生之间。荣毅仁是荣德生的四子,但性格却像荣宗敬,喜好资本运营。1937年,21岁的荣毅仁从圣约翰大学毕业,风华正茂的小荣被老荣派到茂新面粉二厂担任助理经理,他兴致勃勃地草拟了一份计划,准备在全国建几十个面粉厂,形成 “面粉托拉斯”。老荣笑着对他说:“你的疯狂劲头不像我,倒像你大伯。”

再到第四代,从公开的资料看,荣智健之女荣明方个性又颇似她的大曾祖父,精于计算而勇于博取。此次澳元巨亏,便是由她操盘导致。其强悍个性早在几年前已经毕露,2005年,中信泰富投资的东区海底隧道申请提高过道价格,未能得到特区政府批准,身任董事的荣明方以合约中规定合理经济回报率达15%为由,启动合约中的仲裁机制,把加价申请交予国际仲裁,结果胜诉,获裁定回报率应达15%-17%,之后东隧疯狂加价67%。

东隧加价事件虽让公司获利颇多,但却受尽香港社会的批评,此次危机爆发,港媒少有同情者,其得也失也,可见一斑。

激进

荣家百年,传下很多祖训名言,其中不乏对冲矛盾之处。譬如 “固守稳健、谨慎行事、决不投机”是祖训,“以小搏大,以一文钱做三文钱事”也是祖训。事实上,任何商业之成功,传奇之精彩,往往是激进与保守的均衡艺术。

茂新面粉厂办了八年之后,到1910年,工厂产量比初建时大了十倍,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厂了,这时候,两兄弟兵分两路,老二荣德生留守无锡,老大荣宗敬去了上海。1912年,荣宗敬在上海新闸桥开出第二家面粉厂,起名福新。他在股东会上提出,为了扩大再生产,三年内不提红利,所有的钱全部拿出来“滚雪球”。

为了加快“雪球”的滚动速度,以冒险为乐事的荣宗敬采取了新建、租办和收购等多种手段,在上海滩上,他放出风声,“只要有人愿意把厂子卖出来,我就敢买。”1913年夏天,他租下陷入困境的中兴面粉厂 (两年后全资收买,改名为福新四厂),到了冬天,在中兴厂东面,新建福新二厂。1914年6月,又在福新一厂的旁边吃进土地,建起福新三厂。

至此,在上海闸北的光复路上,沿苏州河一字排开四家荣家面粉厂,其高耸的烟囱日日浓烟滚滚,机器的轧轧声昼夜不绝,苏州河里运麦装面的船只更是川流不息,景象已是十分壮观。1916年,荣宗敬又远赴汉口,建福新五厂,第二年,租办上海老牌的华资面粉厂华兴,改名为福新六厂。从此,无锡荣氏兄弟的名声轰响于中国商界。

荣宗敬是一个疯狂的扩张主义者,他办厂有两大手段,一是求多,一是求新。他的经营哲学在下面这段话中透露无遗:“造厂力求其快,设备力求其新,开工力求其足,扩展力求其多。因之无月不添新机,无时不在运转。人弃我取,将旧变新,以一文钱做三文钱的事,薄利多做,竞胜于市场,庶必其能成功。”在讲求规模效应的同时,他在质量上也是不惜血本,工厂购置的制面设备都是当时最先进的美制机磨和600筒面粉机,他又根据中国小麦的特点,对打麦机、荞子机和圆筛等设备进行了技术改进,使得面粉的质量和产量都高于同时的外国工厂。

荣宗敬在上海等地拳打脚踢,弟弟荣德生在老家也没有闲着,当时无锡有五家面粉厂,1914年,他收购惠元面粉厂,改为茂新二厂,不久又租办了泰隆、宝新两厂,于是,五家工厂有四家归入荣氏囊中。

短短五年中,荣家手握十家面粉厂(其中八家自有,两家租办),每日夜可出面粉4.2万袋,已是无人可敌的“面粉大王”。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欧洲工业停滞,面粉军需却暴增,中国面粉以价格低廉、产量可观而一跃成为全球新出现的采购市场,荣家的“兵船”牌面粉远销到欧洲和南洋各国,因质量稳定,它成了中国面粉的“标准面”。

在面粉上陡成霸业的同时,荣家的棉纱工厂竟也同步急进。

创办于1905年的振新纱厂到1912年时,已经很赚钱了,每年可得利润20余万元。1915年,荣宗敬在上海郊外的周家桥开建申新纱厂,购英制纺机36台,第二年投产开工,正赶上欧战期间的需求饥渴,上海的棉纱价格大涨,从每件90余两狂涨到200两,出现了“一件棉纱赚一个元宝”的暴利景象,申新在开工后的三年里,棉纱产量从3584件增加到9811件,棉布产量从2.9万匹增加到12.8万匹,盈利更是惊人,从开办当年的2.06万元增加到22.2万元,三年增长十余倍。

荣宗敬还干了一件让中国商界很长脸的事情,1917年,他出40万元买下上海一家原本由日本商人经营的纱厂,改名为申新二厂。自1884年,“红顶商人”胡雪岩斗丝惨败后,上海棉纱业先为英美商人控制,后成日本公司天下,如今,中国企业竟有气魄和能力收购日本企业,一时成了埠上让人津津乐道的新闻。

吴晓波

财经作家,蓝狮子出版人wxb680909@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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