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距离,距离

订阅
2009-05-02
崔卫平

总有朋友问我,什么地方能够看到那些独立制作的纪录片或者剧情片,比如我在文章中曾经提到的那些。在这里我郑重推荐一个去处,那就是位于798之内的“伊比利亚当代艺术中心影像档案馆”。与其他类似展示平台不同的是,它志在成为与中国电影资料馆相平行的中国独立影像库,除了展映之外,还致力于相关影片的收藏和研究。2009年3月29日-4月19日,该档案馆举办了开馆展。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授章明先生的两部作品——剧情片《新娘》、纪录片《60》(读作“六十”),分别在开幕式上以及闭幕式的前一天展映,体现了这位导演近期不同寻常的创作活力。

对于独立电影的爱好者来说,章明是一个响亮的名字,1995年他的第一部影片《巫山云雨》(未公开发行),为最早触及三峡工程淹没库区的影像。片中雾蒙蒙的水面和灰蒙蒙的天空背后,总是闪烁着一种奇怪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光亮。这部影片为章明带来了一大堆来自国际电影节的奖项,一般他被归入第六代导演之列。但是他与典型的第六代导演不一样在于,许多第六代导演影片中的主人公过于接近他们自己,作者的视角与人物的视角几乎是重合的,而章明在影片中却将自己深深藏了起来,观众不会轻易找出影片人物与章明本人之间的关系。这是否与他学油画的出身有关?拥有那样一种淡淡的古典主义加现代主义?对于这位很少在媒体露面、以偏锋见长的独行侠,人们有理由对他抱以持续的期待。

果然,伊比利亚的两次放映,前来观看的人众多,借用目前网络上流行语来说,叫做“深度围观”。尤其是纪录片《60》,它长达3个小时、类似“口述史”只有被拍摄对象一个人在那里讲述,没有其他任何图片或影像资料的穿插,却能够吸引人们从头看到尾,场内时不时发出窃笑、大笑、间断的掌声乃至大声鼓掌(多次),气氛热烈。与王兵那部《和凤鸣》略微不同的是,这回口述的主角主要是站着说,随着他脚步的移动、手势摆动以及身体的晃动,镜头也跟着移动,因而造成了镜头内与它的边框之间随之呼吸、随之起舞的奇妙效果。掌机者也是章明本人,他后来说端着机器一连6个小时拍摄,手腕有被折断的感觉。

许多独立纪录片所拍摄的都是小人物、边缘人物,除了这些人被公开媒体遮蔽之外,还有一个实际操作上的原因——这些无权无势的人,是比较容易拍到的对象,而相反拍摄一个大人物就不那么简单了。这部《60》不然。它所拍摄的是一位大人物 (起码从我的标准看),因而请原谅我不说出他的全名,而称他为“老康”。几年前我见过老康,这些年也经常从朋友处得知老康的各种消息,凤凰卫视上不断有他侃侃而谈的风采,口才极好,目光如炬,尤其善谈俄罗斯和苏联文学。此前我都是听他讲普通话,而片中他却说一口四川方言,听上去是完全不同的系统,却增添了他的魅力,活脱脱一个“色艺俱佳,德艺双罄”的难得人才。此前我对留胡须的男子抱有一点点偏见,这回老康帮我消除。老康1949年生人,与共和国同龄,这是章明选择拍摄他的理由。

一切像在口述史那样进行:母亲怀着老康的时候,听别人说吃奎宁可以将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并照办,结果老康还是呱呱坠地。一个月之后,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便被莫须有的罪名抓进牢里。文革武斗时,老康(应该是上高中一年级)班上的同学拥有长短十几二十来支枪,老康因为家庭出身没有资格摸这些杀人武器,但是见到身边有人扑地而倒。1978年恢复高考,老康的分数可以上北大,但是已经身为教师的他只能进当地的西南师范学院,读中文系。进校一个星期之后,他便判定课堂上学不到任何东西,于是一头扎进图书馆,政治学习从来不参加,辅导员也不好喊他,路上偶遇时是老师绕道而行而不是他。这些奇奇怪怪、边缘不整的故事,在老康富有魅力的西部方言之下,统统被纳入了某个起伏有致的韵律之中。

他本来可以走一条纯正的学术道路,却被某一天的敲门声而彻底宣告终结。来人为校友黄老九,此人想参加校园内县级以下人民代表竞选(1980年有这个政策),苦于不会舞文弄墨,找上了中文系才子老康。老康自己没有竞选欲望,却将这一活动推向全校,搞得如火如荼,吸引了美术系的“天才少年”章明(即现在的导演),对于政治一无所知的章明将他们的头像画到了校园墙上,“搞得像美国选举似的”(观片之后讨论时章明补充道)。这之后老康写了一个八、九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办了一个综合性刊物《普通人》,均没有下文。对于这段历史,老康信手拈来索尔仁尼琴的话作为总结——当你面对困难时,记住你是一个个人,与周围也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大意如此)。听老康这么讲时,我感到自己就像被大河托起的一片轻微叶子,是历史的河流将我送到某个地方。

老康后来的经历越来越离谱,越来越难以衔接,东一块、西一块,就像他移居不定的住处,再难拼凑起一个完整的画面。突如其来前往敲他门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他在,有时候他不在。他不在是因为他必须在深更半夜的滂沱大雨之中,到朋友那里寻找一个住处;他在的时候也仅仅是在阅读一本叫做《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潮流》这书,而来人还以为这里是一个赌窝或者其他什么。有一天,医院里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总之,这样的故事离奇古怪极了,但是件件逼真,不容置疑。当老康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以集中,观众的兴趣和注意力却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充分和越来越浓郁。十年之后,老康被叫去开了一个小会,他指着一袋子档案说,这里面没有一个字是我写的,是中国社科院的一名同名同姓的所长写的,众人惊呆了。

三个小时的影片,没有观众离席,事后更有年轻人说,“怎么没有觉得时间一下过去了”。这不难理解。与共和国同龄的老康,他必须乘坐共和国的列车,与共和国一起经历颠簸。且不说在1978年之前经历了那么多运动,那么多弯路,即使在1978年之后,在消灭私有制及私有观念的基础之上,重新确立私有制度和私有观念,这几乎又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所有历史的尘埃最终必然要落在个人的肩上、头上,个人必须承受社会巨变带来的痛楚及荒谬。不要说老康这样积极“介入”生活的人,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农民,与共和国一同经历的60年,也有许多生动的故事可以讲述。

章明做这样的纪录是非常有意义的:从个人的角度,提供关于历史的另外一种叙述,尤其是保存和记录了许多被宏大历史叙事所屏蔽、遮蔽的那些内容。尽管老康本人经常在媒体上出现,但是他的离奇事迹却鲜为人知,一位与他相处多年的“忘年交”朋友也表示此前不知道,现场的年轻人纷纷表示从中受益良多。前来观看的民间思想史、口述史学者丁冬、邢小群夫妇,对于导演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但是也有观众提出疑问,这样仅仅由当事人本身的叙述,是否会令观众失去判断的“坐标”,这个质疑非常有意义。社科院学者李一白女士也提醒在场的观众,这只是讲述者本人的一种说法,相关历史或许还有其他说法。这也正是我在现场考虑到并担心的。在观后的讨论中,我只是委婉地提到了这个问题,但是未及展开。

与一般口述史不同的是,老康的讲述中还有一些设计未来的畅想,而不仅仅是过去发生的事实。比如中国社会政治改革的前途命运,关于海峡两岸的和解,关于儒家文化在未来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而关于这些问题的表述,就有太多可以商榷的地方。比如在谈到台湾问题时,老康很可能仅仅将国民党视为台湾一方或台湾的代表,而忽视了台湾其他政治力量的存在。还有,他认为比“普世价值”更加重要的是,还有“更高价值”,而这个“更高价值”只能由中国的儒家文化来提供。当然,这是老康自己的看法,但是作为观众将如何看待这些观点,他们将如何辨别这些看法的真伪?因为他们刚刚听过老康讲述那么多精彩的故事,他们倾向于相信这些故事的真实性,那么他们是不是接着需要听信老康的这些看法?

这些问题都是应该提交给导演本人的,而不是针对老康。作为纪录片,是否需要与被拍摄对象拉开一定的距离呢?是否需要造成对于被拍摄对象的一些反思和间离的效果?而不是仅仅以被拍摄对象作为中心,以人物的视角作为纪录片叙事的视角?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说,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那么经过摄影机的处理,是否所传达出来的东西应该比当事人知道的更多一些,而不是仅仅停留在他的自身表述上面?尤其是像老康这样的人,与一个底层人物不一样的是,在镜头面前他有着极强的自我保护和自我掩饰的能力(我们这些人都如此),如何来戳穿他给自己营造的神话(放在我也一样),祛除他随身携带的魅人光环,将他从他自己营造的“神坛”上请下来,这是否是导演需要同时考虑的?总之,人们希望一部影片让自己知道的更多,而不是止于被拍摄对象想让他人所知道的那些。

这里面当然牵扯许多其他问题,而不仅仅是有关摄影机本体。比如,目前的这部片子,它所揭示的许多事实,的确是被长期遮蔽的,这从人们现场的热烈反应中可以看得出来。但是,是否在这种条件下,仅仅是说出某些真相就已经足够?就像若干年前西方文学家艳羡苏联作家,说你们国家一个人只要说一点真话就能够当作家了。更进一步,这些有勇气说真话的人们,一方面他们表达出了极大的勇气,在这一点上超过了普通人,但另一方面是否因为他们说了某些真话,这些人就自动转正为“一贯正确”,从而获得道德上的豁免权,成为难以批评和不可批评的?老康喜欢提到的索尔仁尼琴,他的确是一个在谎言的制度中说真话的代表,但另一方面,索氏对于他本人在那个环境下养成的局限性和人性的黑暗并无反思,他最后走上民族沙文主义的道路,并不是偶然的(参见拙作《为什么是索尔仁尼琴》,《经济观察报》2008年8月6日)。

章明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讨论时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没有能力去评判老康的那些比如新儒家说法,他只是照录如此。他说出了若干年来我觉得最为遗憾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的艺术家、小说家、电影导演等,他们对于正在讨论和形成的“社会思想”(徐友渔语),或者是无从了解,或者是无从评判,因而变得与自己没有关系。从他们的作品中,你看不出正在形成的社会思潮的任何脉动,而它们有许多正在构成我们社会的有力叙事。如何看待一个转型期社会当中正在形成的东西,包括如何与它们对话、造成距离和反思。章明的影片中难能可贵地涉及了正在同步进行的某些东西,但是没有去处理它们。

在这一点上,你得真正佩服俄罗斯文学的一位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压制和争取自由的时代,当时有许多自由的、被压制的社会思想,有许多仁人志士对于国家前途命运提出各种不同的方案,从无政府主义到社会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了解它们的全部,而且通过作品始终保持一种清醒的距离和对话,没有被这些当事人的激情及狂热被动地带着走。这样的作品才是具有超越性的,而不是止步于任何一种现实,包括人们头脑中的现实。

当章明说他无从评判老康的那些畅想时,我也在想,这位导演是否有过那样的自觉要求,即感到需要与被拍摄对象拉开距离,需要对人物本身进行反思,而不是被他们带着走。也许导演会觉得让人物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正是一个有意思的过程,他最好不要打搅他们。尤其是人物的幻想,这正是一个人身上的迷人之处。任何人不仅过他们的现实生活,也过他们想象的生活,而后者往往被忽略掉了。探索人们的幻想,是否也是有意义的?这听上去十分诱人,提供了另外一些讨论空间。而在3月29日开馆当日下午放映的章明导演的剧情片《新娘》,或许更恰当地用来讨论这个问题。

这部影片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是在纪录片的框架当中,生长出一个虚构的故事。片中的四位中年男人,是与章明熟识已久的“哥儿们”,章明称他每次回家都要与他们在一起“斗地主”。在2003年章明的那部名叫《巫山之春》的纪录片中,他们也是主要的被拍摄对象。从影片里看,这些人的生活比较优裕从容,不愁吃不愁穿,打麻将、找小姐,看上去像是一些不愿离开青春期的中年男人。为这些人量身定做,四人在新片中一如既往地“扮演”他们自己,只是加上了一个虚构情节。

为了骗保,他们从乡下弄来一个女孩,与他们其中的一个结婚,然后想办法把她弄死。整个过程都是四个人在讨论协商,一个也不能少。这期间当事的那位男人不免动了感情,有些舍不得那个女孩,其他男人马上便会冷嘲热讽一通。章明介绍,拍摄这部片子,至少让他的这些朋友高兴了半年。也就是说,这几个人对于从事某种“害人”的想象,对于在影片中充当一回谋财害命的人,是认可并从中得到乐趣的,没有什么障碍。

有理由指出,这种幻想是十分矫情的。就他们这几个人,在实际生活中,是永远做不出这种事情来的,这不是他们关于自己生活的想象,没有他们自己生活的任何基础。在纪录片 《巫山之春》里,这四个男人一起去监狱里看望了一名女子,这女子与剧情片中结婚的那个当事男人曾经有过一段恋情。就算此趟探监之行是“猫给老鼠拜年”假惺惺的,但也不至于到了下一部影片里,他们就非得要将一个女孩从地球上抹掉。他们是一些有贼心没有贼胆的人,也就意淫而已。这样的安排因而显得很不真实,与这部影片仍然拥有的纪实框架不相匹配。

这多少也有些离谱。当这些中年男人一旦运用他们的想象力、运用他们的幻想,一旦有机会表达他们的愿景,他们便会觉得弄死一个比他们年龄小一倍的乡下女孩子,是一件最为好玩的事情?难道他们不会想到做一件其他也好玩的事情吗?

据导演介绍,影片的结尾在三个方案当中进行了选择。第一个方案是,乡下女孩身亡之后,他们当中有人讲了一个黄色笑话,到此为止;第二个方案是,女孩身亡之后,他们四人前往广西,寻找先前被他们淘汰掉的那个妓女,继续玩骗保的游戏。这两个最终都被导演否定掉了,而是采取这样的结尾:四个厚脸皮的中年男人,在女孩的葬礼上有所醒悟,有所遗憾,有所反悔。“鳄鱼眼泪”倒是没有,但是看上去有那么一点低头认错的意思。

这可以看作是由导演本人出面,对他的这些“哥们”所做的限制。尽管这种限制出现得有些晚,有些生硬,与前面那样多任性放纵的内容并不自然衔接。“害人”不是他们性格中必然具备,而“忏悔”也不是他们的所长,因而让人看得疑疑惑惑,像从外面加上去的。这同时也说明了即使对于章明来说,他也不能做到一种彻底的“客观化”,即对于眼前的人或事情,仅仅是任其所为,不做任何评价和反思。不排除有时候以“客观化”的名义所达到的,恰恰是完全的主观化。

电影这种东西之所以迷人,在于它是一个影子的世界,是这个世界和人的倒影。人们希望从这种倒影中,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更多,对自己了解得更多,对他人也了解得更多,而不是停留在那些表面的、经过处理的东西上面。往往是,一个人愿意显示给别人的内容,不只是在误导别人,某种东西实际上已经误导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人们的种种迷思,并不一定都是有趣的。老康在镜头面前反复提到 “这是幻觉,这是幻觉”,而老康本人也恰恰拥有许多类似的幻觉呢,我们每一个人都如此,我本人也不例外。这就需要永远提醒:“距离,距离”,即对自己与他人时时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距离中做到冷眼旁观,而不是照单全收。比起人的肉眼来,镜头或许更加能够帮助实现这一点。

崔卫平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wp9952@hotmail.com

经济观察网相关产品
网友昵称:
会员登陆
版权声明 | 关于我们 | 经观招聘 | 广告刊例 | 联系我们 | 网站导航 | 订阅中心 | 友情链接
经济观察网 eeo.com.cn
地址:中国北京东城区兴化东里甲7号楼 邮编:100013 电话:8008109060 4006109060 传真:86-10-64297521
备案序号:鲁ICP备10027651号 Copyright 经济观察网2001-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