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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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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23
雷颐

“欲尽此情书尺素”是晏几道的名句,鱼雁传书,在传递信息的同时,又将写信人与受信人当时的“情”与“况”相当真实地“记录在案”。《名家书札与文坛风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出版)收录未公开发表过的文坛名家书信四十余通,时间跨度从1948年到1982年,而这三十多年正是共和国文坛经历狂风暴雨的年代。而且,每封信都有搜集者徐庆全的详细监注笺释,旁征博引,将写信者与收信人的历史、背景、有关事件的来龙去脉梳理得一清二楚。

1949年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在共和国成立的时刻,赵树理给周扬的信、沈从文给表侄女张以瑛的信,生动反映了这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作家的心境。

赵树理是 “解放区”的作家,是“党和无产阶级作家”的典型,他的作品被称赞为“文学创作上的一个重要收获;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上实践的一个胜利”。作为胜利者和党的干部,他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文艺主管部门的官员。不过,他毕竟又是真正的作家,知道当官——尽管是文化官员——就不可能当真正的作家了,然而,他作为党的忠诚干部又深知自己的责任,必须听从党的安排,无条件为新生的政权建设贡献自己的一切。于是,他在给周扬的信中,坦陈了自己思想的矛盾、迷惑。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当作家,而且是回到家乡当专写农村、农民的作家。

赵由于长期参加农村土改、整党、建政等工作,对农村工作有非常深刻的认识,他在给周扬的这封信中提到,他曾给有关部门写了长信反映农村情况,以总结教训,并请有关部门将此信转给周扬。他的这封信题为“农村问题一束”,首先就是“老区土地改革的一般规律与几点教训”。他认为,有三点规律:第一,虽然农村土改消灭了封建剥削制度,“但因分配组织与分配路线上有毛病,致使封建财产耗费而贫农未得普遍翻身”。那么,这些“封建财产”到哪里去了呢?他明确说道:“1.斗争时吃喝了一部。2.干部积极分子偷窃或霸占了一部。3.有些驻地机关收拾了一部。4.其余在分配时,有的按问题分了,有的平均主义分了。”第二,当各地发现贫农“没有普遍翻了身或翻得不彻底,但未查出上项原因”,反而误以为是土改不彻底,提出“填平补齐”。但实际情况是“残存之封建财产已是少数”,离上面提出的填平补齐之数差很远,于是“下级干部为了完成‘填平补齐’任务,把目标扩大到中农层”,所以又发生侵害中农之举。第三,土改结束时,“又使多占果实者退出多得之数来补错斗中农”。他提出有以下几点教训:“(1)斗争初期,诉苦说理是群众,而吃大锅饭、非法多占则为少数干部和积极分子,开党群关系干群关系恶化之端,直到土改结束时群众这类意见还存在。(2)中贫农间造成不易消除之裂痕。(3)党员干部积极分子讨惯了便宜,视便宜为当然,退出多占果实便要埋怨上级。靠退出之果实补被错斗之中农,往往补不到最低生活水平,更与原有之生活水平相差太远,因而这些人也埋怨上级。”他还对农村互助组及今后的合作社各项政策提出了自己独到的、非常细致的看法,确有远见。因此,他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也非偶然矣。

沈从文则是“国统区”的名作家,从1948年起,共产党的作家和文艺理论家便集中火力对他猛烈批判,郭沫若批判他“一直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张以瑛的父亲是被国民党枪决的共产党人,她本人也是中共地下党员,在这对自己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大变革前夜,沈从文只能向自己这位革命的表侄女求救,希望通过他向自己早年的朋友、现在是新政权当权者的丁玲寻求帮助,想与时任东北野战军后勤部政委、张以瑛父亲的老战友陈沂谈谈。他诚惶诚恐地写道:“只要有机会,不问什么小事,我都要克服困难去做,以为多少总可以把剩余生命为人民做一点事。但目前在这里,除神经崩毁发疯,什么都隔着。”他的要求非常卑微:“让我在一新工作环境中不声不响试试三年五载,会从工作学习中有改造表现。”最终,他放弃了作家的笔,而选择了当时非常冷僻的古代服装研究。

1955年5月中下旬,对胡风的批判骤然升级,《人民日报》加严厉的编者按发表了舒芜的文章和信后,胡风的罪名由“小集团”接连升格为“反党集团”、“反革命集团”。5月30日,胡风的老友、曾经劝阻舒芜公开信件的聂绀弩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主编,正在井岗山、瑞金访问的旅途之中,忙给当时大权在握、具体处理“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周扬写了封长信,无情地揭发了自己的多年好友胡风,将胡风的“底细”悉数端出……其揭发之细致、“用心”之深之细,确令人深感震撼:这是我们所知道的聂绀弩吗?

不过,聂绀弩并未逃过大劫,所受迫害不断升级,最终也被投入监狱。而且,他也被老友详细揭发。许多人不解,他后来明明知道那位老友揭发自己,却仍心无芥蒂与其来往,仍与其保持友谊,读了此信,就可以理解了。聂被誉为“论武略可以为将,论文才可以为相,弃高官厚禄如敝屣”的奇才,连他都在压力并不十分大的时候,如此揭发了几十年的老友,因此他非常明白,平凡之人都有迫不得已之时、迫不得已之处。传奇般的经历使他对人性弱点的了解较常人更加深刻,因此他也更加豁达、更加宽容,更加洞明世事。但聂绀弩毕竟是聂绀弩,当他饱经磨难之后,自己还未完全“平反”,就甘冒风险为仍在狱中的胡风大鸣不平,为之奔走。或许,是对当年自己“揭发”的一种救赎吧。

查处“胡风事件”的周扬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最初17年有 “文艺沙皇”之称。但“文革”中他却是受迫害最早也最深者之一,但“文革”刚结束时,在批判“四人帮”时的历史惯性又把他连带批判一番,真让他有欲哭无泪之感。虽然仍是带罪之身,但他毕竟看到了希望。他给党中央写了封长长的信,陈述自己的冤情和委曲。不久,周扬终于重新走上文艺界的领导岗位。他痛定思痛,从“文艺沙皇”变成思想解放的旗手。然而,在新旧交替的时刻,文坛格外敏感,因此风雨更多,这些,周扬都躲不过去。因此,好几封信都是给他的,或是与他密切相关。如果不是看了陈荒煤给他的信,谁能想到他1978年9月在《人民日报》发表的引起社会强烈共鸣的“阿诗玛,你在哪里”的文章,却引起了当时有关部门负责人的强烈不满,他们担心《阿诗玛》会给青年人带来副作用:“比方男主人公阿黑和阿诗玛相爱时,有‘一天找你九十九遍’这样的歌词”。在强大压力下,陈荒煤不得不写信向思想开明的周扬寻求支持。陈的文章和周扬的支持,使“文革”前拍好就被禁的 《阿诗玛》终于公开上映;人们终于在一家精神病院找到了已被迫害得精神失常、眼睛痴呆无神、充满惊恐、说话时手脚不停颤抖的女演员杨丽坤。

这几十封信,反映的其实不仅是“文坛风云”,而是那几十年政治、社会的方方面面。

雷颐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leiyi5684@vip.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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