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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27
谢良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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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春龙:我必须发出声音

经济观察报 谢良兵/文

32岁的记者孙春龙现在的电话比以前多了不少,除了那些他习以为常的陌生人报料电话外,一些以前少有联系的熟人也给他电话,比如希望他能帮忙找人挂个医院的专家号,认为他现在是个名人了,也许有一些“路子”。甚至一些人很关心他的奖金最终拿到没有,因为他揭露了娄烦矿难事故瞒报真相,听说相关政府部门要奖励他20万。

而2008年一整年对孙春龙自己来说,似乎只做了三件事:去了一趟缅甸密支那,帮助一位老兵回家;在四川大地震现场采访,感受了生命的伟大和渺小;让山西娄烦矿难事故真相最终得以大白天下,最终的收获是635条支持的短信。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满意:“我想当职业生涯结束的时候回首,如果发现做成了那么几件事,也就行了。什么也没做的那种精神空虚和失落,我是受不了的。

又见矿难

8月份,《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晓在网站论坛上发现一个帖子,说山西娄烦事故存在瞒报。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上司孙春龙,对山西比较熟悉的孙本人此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山西省娄烦尖山铁矿发生排土场垮塌事故,死亡人数9人。职业直觉提示他有些不对,“当时就觉得这个数字有问题,9个,太接近 10这个槛儿了,很可疑。 10人以上就属于重大安全事故,30人以上就特别重大了。”孙春龙说。

此后,孙春龙一直透过网络和当地的朋友,继续关注事态的发展。到了8月14日,当地公布的遇难者人数一直没有变化,他认为应该自己前往当地调查一下。而王晓就在北京配合。

有多年社会调查记者经验的孙春龙知道,此时要进入事件现场并非易事,地方的“习惯性保护”将对记者的调查构成各种障碍。所以到达距离县城还有三四百米的地方,孙春龙就下车了,步行进入。果然前面的关卡在查车——一旦被查明记者身份就会被“挡驾”。到了县城,孙春龙也没敢住宾馆,有外地陌生人登记入住,身份可能同样会被很快查知。

在娄烦采访期间,孙春龙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和一个装修工人住了两天。工人还为他提供了刀削面和西红柿炒鸡蛋。

与遇难者家属见面的时候,孙春龙也会提前跟他们交待好,碰到有人查问,就说他是个装修工人。果然,在孙和遇难者家属见面时,这些家属很快就接到了盘问电话。

孙春龙说,乔装打扮是他在做此类调查性报道时惯用的一种手段——随后发生的山西襄汾溃坝事件,他戴着头盔、穿着迷彩服开车去现场,十几个关卡,被查问的时候,他都说是去跟推土车司机换班,一路都未被察觉。

“我们领导也说我像个矿工或者装修工,就是不像个记者。”孙春龙笑着说。

但与调查时的艰辛相比,不被遇难者家属信任,才是最让孙春龙心寒的。

“一开始他们根本不相信记者,怀疑我的身份,他们就觉得记者都是会拿了‘封口费’就走的,不愿意接受采访。”孙春龙说,在那些矿难的多发地,记者这个行当的声誉已经到了低谷。这让他很心酸。

孙春龙通过在现场的采访,终于拿到了一份遇难者名单。这份名单的真实性还需要核实,这个任务被交给了在北京的王晓。王晓拿着这份死亡者名单,找到遇难者所在村,对着名单上的名字一一进行核实。王晓通过114查询到各个村村支书的电话,王晓说自己当时用了一个极不光彩的理由,冒充北京的慈善组织,听说了矿难,想给善款,先核实一下死亡名单,这样才把最终的名单核实清楚。

两人合作的稿子——《娄烦:被拖延的真相》最终被刊登出来了。报道明确地指出,娄烦事故存在着瞒报谎报的行为,死亡人数至少在41人以上,远多于之前公布的9人。报道还指出,这不是简单的自然灾害,而是一起重大责任事故。

孙春龙回忆说,当时杂志社领导特别谨慎,再三对稿子的细节一一进行核实,并做了一些删改。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篇非常好的稿子,出来之后肯定会引起反响。

但事情并非当初想象的那样,稿子上网后很快就被删除,而事发地那边也没有任何反馈。

孙春龙说,虽然那些遇难者的身体早已冰凉,但他希望,他们可以在泥土之下重见天日,有尊严地被送回到自己的家中。

一个记者的公开信

他决定继续向山西省安监局和太原市安监局举报,也以记者的身份给娄烦县委有关部门打过电话,说要去采访,对方说死亡人数11个人,搜救已经结束了,这个事情没必要再采访了。而山西省安监局的答复是现在传言非常多,说死亡1000人的还有呢,让孙春龙不要相信,这都是谣传。他们还表态,他们在现场有人进行调查。

一个多月过去,孙春龙的努力并没有任何效果,娄烦事件似乎已被画上了句号。9月8日,山西襄汾再次发生垮坝事件,眼看着一起起矿难的残酷,使孙春龙觉得不能让娄烦的真相继续掩埋。2008年的中秋夜,他写出了《致山西省代省长王君的一封信》,并把它贴到了自己的博客上。

在准备写这封公开信时,孙春龙试图强调这是一个个人行为,他并不想连累自己的同事。孙春龙长期居住在陕西,与王晓这些同事的交流主要是通过网络和电话。王晓说孙春龙是一个性格很倔强的人,做稿子希望能看到效果,否则就要坚持下去。

事实上,起初这封网络公开信也被屏蔽,于是只有删了再发,转载越来越多,影响也越来越大,他的压力也随之而来。

孙春龙的父亲是一个乡村老师,因为这个便利,他早于同龄人读书,小时候在班里最小的孙春龙始终是最弱的那一个,他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变得强大起来。1997年从咸阳师专毕业之后,孙春龙去了西安印钞厂当一名干部。印钞厂是国家管制单位,效益很好,孙春龙笑说,什么企业倒闭,这印钞厂也倒闭不了。所以他辞职去做记者,很多人都不理解,但做记者是他一直的梦想——那时他认为 “记者是强势的”。

当那么多力量压过来的时候,孙春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他“只是个蚂蚁,很无力,也很弱势”。这让他想起曾看过的一篇文章的标题——一张纸背后是铜墙铁壁。“但想想那些遇难者家属,他们更弱势。所以我必须发出声音。”孙春龙说。

这封公开信已经在网络上多得删不胜删,乃至直接惊动了中央高层。9月17日,这封信得到了来自中央的批示,10月6日,经国务院批准,山西娄烦矿难事故调查组成立,并随之奔赴事发地。有论者称,孙春龙创造的 “传统媒体+博客”模式,为舆论监督另辟了蹊径。

压力与良知

9月18日,孙春龙等到了国家安监总局的通知,邀请他到山西去参与调查。他很高兴,当时觉得这件事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可以告慰那些矿渣下的冤魂了。

然而到了山西,他才发现,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的多。现场的情形仍很微妙,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被一些人盯梢。两天后,国家安监总局考虑到孙春龙的安全,要求他先离开山西。那个夜晚,孙春龙离开了娄烦,夜宿太原时,他接到了几十个电话,有称赞他的,也有不解的,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孤独。“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

事情的发展方向也将决定孙春龙的命运,但他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那段时间,孙春龙经常一个人不说话,只抽烟沉思。“躲”在外省一个朋友家,自己钓了好几天的鱼,他甚至有了“托孤”的想法。银行卡密码什么的,也全都告诉了老婆。

据他讲,那段时间,警车经常出现在他在陕西家的楼下,为了不让家人紧张,孙春龙没有跟家人说实情。但孙春龙的父亲很支持孙春龙,电话给孙春龙说,这个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做得对,放心的去做吧。

公开信受到很大关注之后,孙春龙收到了很多鼓励的短信。共有635条,他一直保存着。在当时压力大的时候,孙春龙就是靠着这些鼓励支撑着。孙春龙说他曾接到过两条“最有意思”的短信:一条是“我非常敬佩你”,署名 “山西一名假记者”;另一条是署名“山西一名基层的安监人员”的短信,发信者说,“以后要为生命负责,认真积极地工作”。

一直到了国庆后,国家安监总局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对孙春龙所在的杂志进行了肯定。这之后,他的压力才小多了。但直到现在,他还会对家门口停着的陌生汽车感到紧张。

孙春龙说,其实每个个体都会在付出与得到上去做权衡,他也不会伟大到不求任何回报——去做这些报道,他的回报就是作为记者的成就感和荣誉感,“我非常追求这种精神上的满足”。

很多人支持孙春龙,说得最多的就是 “良知”——这个社会太缺乏良知了。孙春龙说三聚氰胺事件不是监管的问题,而是良知的问题。“这是底线,必须要遵守的东西。我认为80%的记者是有良知的,只不过囿于现状,很多记者选择了沉默。”

10月7日,国家安监总局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山西省娄烦尖山铁矿“8·1”特别重大排土场垮塌事故,遇难和失踪共45人。发布会肯定了孙春龙所做出的努力。而那些被压在矿渣下的名字,终于可以有尊严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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