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视角

近藤大介

日本《周刊现代》前副主编讲谈社（北京）文化有限公司副总经理

jtjapan2011@gmail.com

10　月6日深夜，原日本民主党代表小泽一郎（现年69岁）在家中病倒，被救护车送往医院。心脏病是他的老病。后来10日出院，在家疗养。但对于这位被称为“最后的亲华派”的稀世政治家来说，这意味着其政治生命就此终结。

两年前的春天，由于受到受贿丑闻的影响，距离当选首相仅仅一步之遥的小泽一郎被迫将民主党代表的头把交椅拱手让给了鸠山由纪夫。4个月之后，鸠山由纪夫实现了日本政权的交接，成为了民主党新一轮执政期内的第一位首相。其后，因3名秘书涉嫌受贿被捕，小泽一郎在去年9月的民主党代表选举中败给了日本前首相菅直人。今年8月29日，小泽一郎推举民主党内“亲华派”代表人物、原日本经济产业大臣海江田万里出任民主党代表，但最终以微弱劣势惜败于日本现任首相野田佳彦。

10月6日，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那一天正好是我返回东京的日子。一大早，东京地方法院的上空被众多严阵以待的新闻媒体的直升机所笼罩，全日本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里——东京地方法院。当天上午，法院第一次公开审理了小泽一郎受贿案，小泽一郎也是第一次出现在了庭审现场。在法庭上，小泽一郎声称自己清白无罪。在下午召开的记者见面会上，有记者咄咄逼人地指责说,“如果你说自己无罪，那你就在国会上解释！”对此，小泽一郎怒斥对方说：“你知不知道（日本宪法规定的）三权分立？回去好好学学再来提问吧！”当天晚上，小泽一郎与党内的国会议员共进晚餐，品尝他最喜欢的中国菜和绍兴酒。晚餐结束后，小泽一郎刚刚回到家中便突然病倒。

让我们将时针回拨，回顾一下过去。我以前所属的一家日本新闻杂志曾在日本全国范围内开展了一次内容为“谁是20世纪最具代表性的日本政治家？”的问卷调查。结果，排名第一的是日本前首相吉田茂（1878年-1967年），排名第二的是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1918年-1993年）。

从日本外交的角度来看，这一结果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日本战败后，前首相吉田茂的执政时间长达2626天，堪称“长期政权”。其间，吉田茂于1951年9月以日本代表身份签署了《旧金山对日和约》以及《日美安全保障条约》。这是吉田茂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政绩——自此以后，美国由日本的敌对国变为了日本的宗主国。并且，在美国的庇护之下，日本步入了战后经济高速成长的时期。吉田茂在去世之前针对日本外交撰写了《世界和日本》一书。在书中吉田茂着重论述了自己的观点——由于日本俨然就是美国的“第51个州”，所以日本必将成为繁荣的世界第二大经济大国。

与此相反，前首相田中角荣认为，在经历了与日本的太平洋战争之后，美国还先后引发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给亚洲国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所以对于美国，日本一定要明辨是非。而且对于日本来说，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处理与邻国中国的关系显得更为重要。因此，田中角荣在就任日本首相之后的两个月内，就电光火石般地完成了日本与中国的邦交正常化。对此，当时的美国对田中角荣这位政治家恨之入骨——在美国人眼中，田中角荣就是中国的间谍。这一点通过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的回忆录就可见一斑。最终，田中角荣因陷入与美国相关的“洛克希德事件”而蒙受牢狱之灾。

田中角荣曾有一子名叫田中正法，但不幸5岁夭折。于是田中角荣对和自己孩子同岁的弟子小泽一郎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关爱有加，不但去哪里都将他带在身边，午饭后一起下象棋取乐，晚上一起喝酒聊天，而且还将从政所必需的“帝王之学”悉数传授给了他。其后，当田中角荣陷入“洛克希德事件”时，小泽一郎不忘田中角荣的恩情，全程旁听了169次公审。

1985年2月，田中角荣因中风从此一病不起。在那之后的26年里，日本政界一直以田中角荣的“儿子”小泽一郎为中心。更为确切地说，日本政界的斗争其实都是“亲小泽派”与“反小泽派”之间的权力斗争。

作为“反小泽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在中国也广为人知的日本前首相小泉纯一郎。2001年4月小泉纯一郎就任日本首相。就任后，为了彻底击溃“亲小泽派”，小泉提拔“亲小泽派”的核心人物、田中角荣的长女田中真纪子担任日本外务大臣。当时，小泉传唤田中真纪子至首相官邸宣布了外务大臣的任命。同时，小泉也告知田中真纪子说：“我们的外交方针只有三点：第一，亲善美国；第二，亲善美国；第三，亲善美国”。田中真纪子问：“那中国怎么办？”小泉首相只是再次重复了刚刚说过的三点方针。但是这位田中外相并没有按照小泉首相的要求办事，不但临时取消了同美国国防部副部长的会见，“9·11”事件后揭露美国国务部的机密，而且公开批评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其结果不言而喻——次年1月，田中真纪子卸任，回归到了小泽一郎的“同志”行列。

迄今为止，小泽一郎创造了四次“小泽傀儡政权”。第一次是在1989年，47岁的小泽一郎建立了海部俊树政权，而自己出任干事长，成为自民党的二号人物。据说小泽一郎曾指着海部俊树说“神輿は軽くてパーがいい”（意为：让一个既没有什么朋友又很愚昧的人坐在最高的位子上——这样的傀儡政权比较容易控制）。这句话成为了当时的流行语。两年后，小泽一郎打电话给想要参加大选的海部俊树首相说“你辞职吧”。在那一瞬间，海部俊树政权彻底垮塌。

第二次是在1993年。这一年的6月，小泽一郎脱离自民党，同年8月联合在野的八个党派建立了细川护熙政权。那时的细川首相不过是记者见面会上的发言人而已，细川政权实际上就是小泽政权。由于多次参加过细川首相的记者会见，我发现他对于媒体给他拍照时的角度，或房间的照明情况等等十分在意，但是在演说时，他却只是照读小泽一郎递给他的稿子。

1994年2月，细川首相遵从小泽一郎的指示，深夜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将消费税由现行的3%上调至7%”。这一突如其来的政策变化激起了国民的愤怒，最终，细川首相于两个月后辞职。

第三次是在细川首相辞职之后，作为继任者，小泽一郎安排其多年的盟友羽田孜出任日本首相。但是由于受到最大的联合政党——社会党的反攻，羽田政权仅仅维持了64天就宣告倒台。

从此之后，小泽一郎经历了漫长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其先后创建的新进党、自由党等党派纷纷解散。2003年9月，小泽一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加入民主党，并声称“从今以后愿以一名小卒的身份参加战斗”。

3年后的2006年春，日本发生了一起撼动了民主党上下的大事件。当时正值小泉纯一郎执政末期，民主党代表是日本前外相前原诚司。这位前原代表的部下在国会上曝光了证明政敌自民党的“二把手”收受贿赂的电子邮件。但是后经查实，该邮件是不折不扣的虚假邮件，所以曝光该邮件的民主党议员引咎辞职，最后自杀。而民主党代表前原诚司也因连带责任被迫辞职，小泽一郎作为政界元老当选为民主党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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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泽一郎是出了名的厌烦媒体的政治家，所以几乎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但当时我拜托小泽代表的一个好朋友从中引荐，所以有幸得到了采访他的机会。在民主党代表办公室见到小泽一郎，我感受到了日本政界并不多见的大政治家的气场。在我以前见过的诸多政治家中，让我可以感受到这种气场的只有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和小泽一郎三人。

我向小泽代表提问：“您觉得政治家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只听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政治家就是合法的杀人犯。”见我吃惊的样子，小泽又补充道：“政治家可能使国民置身战场，也有可能使其遭受饥荒。这个职业需要谨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国民的生命。”对于现今日本政界跋扈幼稚的政治家们，小泽也给予了强烈的批判。

如此，小泽在2006年以后完全执掌了民主党，并通过2009年夏的总选举，终于决定由自己亲自出马担当首相一职。作为受到田中角荣前首相熏陶的亲中派，如果小泽做了首相，那么最为头疼的当属美国了。我在2009年初与东京的美国大使馆官员一起吃饭时，对方的美国外交官斩钉截铁地说道：“唯独不能让小泽出任首相。”

果不其然，2009年3月，爆出了小泽接受西松建设非法行贿的丑闻。导致其于5月份被迫辞去民主党代表一职。至此，距离首相的交椅只有4个月之遥。

此时，正在采访西松建设问题的我掌握了不可思议的事实。中坚综合建设公司西松建设从1990年代开始，因为与小泽的关系紧密，在小泽的故乡东北地区得以长足发展。但由于日本经济的不景气，2006年西松建设面临了经营困境。那时，碰巧冲绳的美军基地要对已经老化的基地内住宅进行改装。说到日本国内的美军基地，基于日美安保条约的规定，日本政府需要视其为与美国领土同样对待，所以是向来不予干涉的。在那之前，冲绳美军基地也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建筑改装工程，但将业务委托给冲绳县的建筑公司来做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但是，那次却突然将工程委托给了与冲绳没有任何联系的，位于东京的西松建设。并且，美国政府向其支付了约150亿日元（约合12.5亿元人民币）用于此项工程。此次“美军特需”使西松建设得以复活，并在以后屡次得到了美国政府的相关工程委托。

2009年3月，小泽的丑闻实际上就是这个西松建设私下收取了来自海外的金钱，故意向小泽方面进行了非法行贿。至于为什么这一丑闻会在小泽竞选首相时才被揭发？其背后美国的影子依稀可见。

即便如此，被迫辞任民主党代表的小泽又于同年9月创立了自己的第四个傀儡政权——鸠山政权。同年年底，为了一扫来自美方的阴霾，小泽带领143名民主党国会议员访问中国，并且导演了百余名民主党议员与胡锦涛主席一一握手这个历史上前所未闻的一幕。

回首过往，那次的中国行可谓是小泽政治生命“最后的烟火”。鸠山政权于去年6月，终于无法承受来自美方的打压，被迫辞去首相职位。

10月6日，在“政治之父”田中角荣前首相倒下的26年后，小泽也终于倒下了。自此，在日本的政坛上再也找不到亲中派权威政治家的身影。以田中角荣前首相为先驱的日本对中国外交的“理念的时代”面临终结，迎来的将是“利益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