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碎片】
李冬君
贾谊生于公元前200年,比陆贾晚生40年,是汉初有名的少年天才,是荀子的学生张苍的高足。不用说,荀学的政治功利主义所追求的圣人与王权的合二为一,当然也是贾谊的毕生追求。当他以20年少为汉文帝所用时,便已是朝上颇为受宠的为皇帝出谋划策的博士儒了。
刘邦得天下,大封同姓及功臣,并向天下明约:“非刘姓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所谓“有功”,是指军功而言,就是那些帮助刘邦打天下获得军功者。因此,儒者受封爵位者寥寥无几。叔孙通封官博士太常,迁至三公之一的太子太傅;陆贾官至四品,是掌管议论朝政的太中大夫;贾谊也是太中大夫,后来还做了诸王子的老师,但都没有爵位。
汉代承袭秦制,观念也袭秦风。汉初之时,儒者、文学、贤良等,皆在皇帝身边掌承问对,一如秦始皇之既往,而赏军功、封爵位亦循秦制。其实,汉初在各方面均无创设,汉高祖在山东定陶称帝时,只是简化秦政苛法。文景之治,政治上清净无为,只好因循秦法,而秦法毁文化,废分封,打击商贾,禁止游侠,汉初又要百业待兴,为儒者提供了大有作为的空间。
汉初游民:商贾、游侠、游士
汉初的宽松环境,使富商大贾又重新活跃起来,从汉初卖官的情形来看,因经商致富的人比比皆是,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因道路关卡、山泽之禁全部取消,便利了富商大贾周流天下,商品交易成本低廉,物流通达。为了加强中央集权,解除地方不稳定的隐患,中央又将天下豪杰诸侯强族纷纷迁至首都,一时间京城有“千金之家”可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与王同乐。市场大于王府,他们已经进驻京城了,根本不在乎什么庶民身份,据说,迁富豪于京城的提议,便出自贾谊。
汉初,散落民间的游侠阶层,比春秋战国时代的任侠之风还烈炽,他们无所不为,因意气情谊收匿亡命之徒,共为不法之利,甘触刑辟而为权势者杀手,甚至私自铸钱、盗墓掘冢之类,无所不为。因此,他们与商贾一样,同为威胁中央集权的不稳定阶层。
另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阶层,也就是秦遗留下来的儒生们。汉初由于战争所致的百业凋敝,统治者实在不具备有为的政治资本,只能崇尚无为而治,遵循秦国旧法,基本还是以吏为师,不重文学儒术,使得儒生们大都散落民间。刘邦在定陶称帝之后,开始分封刘姓子弟为诸侯王,开始了诸王广招游士、蓄养门客之风,儒生们趋之若鹜。比如吴王刘濞,就有齐人儒生邹阳、吴人枚乘、严忌等投奔而来;梁孝王也有齐人羊胜、公孙诡等,而淮南王则招宾客方术士等数千人;齐王刘肥招纳齐国诸儒数百人等。这些游士食客散走于诸王之间,辞赋奢靡,纵横是非,也是汉家集权不稳的祸萌。
这种疏阔的政治格局,为诸侯王势力坐大以及僭越提供了便利,致使地方几乎都是独立的小王国。刘邦死后,文帝登基时,淮南王刘长、济北王刘兴居开始谋反,匈奴又南下侵边。贾谊向文帝上言:臣窃观局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而其他背礼而伤道者,难以一一疏举。从这些可悲可泣可长叹息的问题来看,王权的局势已经到了抱火置于柴薪之下而睡其上的危机地步了。于是,文帝接受了贾谊的建议,更定一些法令,对于上述阶层的限定,暂缓王权所面临的僭越威胁。但必须从根本上解决皇帝合法性问题,这不光是才子贾谊的预见,为新政权确立合法性权威,更是儒家赋予自己的一贯使命。
走出秦制的阴影
贾谊
贾谊看到并预言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汉以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坐天下,更不能在革命胜利之后,又坐回到被革命的对象——秦朝的旧制度里去享乐,这样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一个新王朝。因此,不仅为天下安危计,也为新王朝的正统与合法性远虑,新朝都应该继续革命,将秦旧制度以及一切秦的痕迹去除,要在观念、制度、风俗等方面建立新制度,使天下从秦制的藩篱和桎梏中解放出来,走向儒家所倡导的王道格局。于是,汉初儒生呼唤孔子,而孔子编订的《春秋》则成了汉儒新思维的思想资源和新法典。
重新“匡建”汉家天下,贾谊是首倡者。班固曾引用同时代大儒刘向的赞语,说贾谊谈治乱之道的政论文,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尹、管仲皆远远不如他。这种赞评大而化之,其实,并没有看到贾谊在秦军国主义向汉文治主义过渡中的历史作用。
在这一过渡中,作为思想的先导,贾谊有幸处于与周公相似的历史环境中,同样都面临着价值观念、社会转型以及政权重构的问题。西周面临的是从殷商神权军事帝国转型出来,汉初面临同样的历史语境,贾谊直接嗅到了这一历史先机,他虽无周公的建树,但有继周公、孔子之志。因此,倡导文治政府,以文化取代军功,贾谊可谓功不可没。
当陆贾向刘邦质问“宁可以马上治之乎”时,刘邦虽赞同他的仁政主张,却不能立刻从“马上下来”,还要以垂死之躯,扬鞭策马,东征西讨,剪除异姓王,稳定新政权。陆贾也来不及考虑除旧布新的问题,便被刘邦召为马前卒,纵横捭阖,驰其口辩,游说诸侯,助刘氏定天下。所以刘邦的仁政,也只能是简化秦朝的苛法,其他一切均待来者续之。
而儒者则在马上年代,就已经打开了孔子圣化之门。不光是叔孙通和陆贾的努力,改变了刘邦对儒者的看法;秦的暴政以及秦对儒者的迫害,也使儒者赢得了普遍的同情;儒者纷纷参加推翻秦暴政的起义,使农民起义成为儒家民本主义的实践,使儒学及儒者得到广泛认同;连刘邦想废立太子,都要看儒生的面子。是张良给吕后出的主意,使吕后请出山中“四老”大儒,震动朝野,加之叔孙通为太子傅,以死谏。刘邦自知大局已定,他已经动不得吕后的儿子刘惠了。当他从淮南回来过鲁时,还以“太牢”的隆礼祭祀孔子,表达了新政权对孔子的认同。
汉初,百废待兴,政弱而民野;贾谊再著《新书·礼篇》论 “礼”的作用:“礼者,所以固国家,定社稷,使君无失其民者也。主主臣臣,礼之正也;威德在君,礼之分也;尊卑大小,强弱有位,礼之数也。”仁礼并行是德政的双翅,而秦朝从商鞅开始,遗礼义,弃仁恩,还不到两年,秦世俗日益堕败。汉朝如果独行仁政而对礼无所建树,就会导致政弱民野,礼的本质就是等分秩序,固定君臣、上下、父子、兄弟的社会阶级身份。
鉴于秦以严刑而亡的教训,贾谊认为儒家礼制是最完美的一种统治形式,优于法家的严苛刑罚,如禹治水,礼的优越性在于疏导,而严刑则是堵塞;礼禁于恶未发生之前,有教化之功,法禁于恶已然之后,是推人就恶。政治在于绝恶于未萌,教化于微眇,使人民每日向善远罪而不自知,润物细无声。
贾谊上疏《阶级》,是基于丞相周勃被捕入狱。周勃卸职归封国时,有人告他谋反,被逮至长安入狱,调查结果是捕风捉影。他提出“刑不至君子”之礼,皇帝的宠臣也许会犯错误,但刑戮不能加其身,这是摄于君主之威。秦朝的大臣无廉耻之行,没有底线之自省,就是因为重刑,“投鼠而不忌器之习”,给整个官场带来“无耻”的祸患。文帝听了,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此后大臣有罪,皆赐自杀,而不受刑。
确立新朝合法性
刘邦入秦,约法三章,一片欢呼;惠帝废“挟书令”,受到儒者又一片欢呼;文帝去“肉刑”,受到更多的百官及百姓的欢呼。稍有变革,即为天下拭目。贾谊似乎从中看到了新朝全面改革的时机已到,于是上文帝书,《论定制度兴礼乐疏》,以儒学与五行学说为基础,提出了一整套新制度设计方案,来取代秦的法家之制。司马迁说,贾谊以为从汉兴到孝文帝已经二十多年了,天下和洽,时机已到,应该考虑改元正朔了,并着手草拟各色仪法,诸如更易服色,改订律令制度,设置官名,振兴礼乐等,像皇家用黄色,数字用五等皆在其中。
改元正朔虽是一场形式上的革命,但是将新朝合法性昭告天下的必须行仪,其浩费却令这位尚俭的文皇帝害怕。史载文帝曾想建一“露台”,召工匠预算,达百金。文帝当场拍板不做,说:“百金中民十家之产”,更何况新皇帝昭告天下大汉新朝受命于天的国家大典,岂止一个露台的耗费?
汉自替天行道“诛一夫”之后,刘邦未及受命,而文帝自以为德未及、功未至,也不敢受此大命。贾谊却看到了时机的缝隙,他以为汉之天下未稳,恰恰是因为没有举行天子受天命的合法仪式,所以他极力劝文帝:自大禹以下五百年而商汤起,自汤以下五百余年而又武王起。因此,圣王的兴起,大致以五百年为一纪。周武王以后,又一个五百年了,圣王为什么还不降生呢?太奇怪了,秦始皇似是而终究不是。直到今圣,宽大通达,足以操乱业,握威世,适逢天命再降,天下一统,陛下何不趁此天时地利人和,举行“改元正朔”大典。贾谊还说:世上不是没有圣人,而是圣人得不到王的势位便无从兴起。他认定了汉文帝具有圣王合一的品质。《史记·文帝本纪》说:文帝朴素,讨厌剥削人民;对南越的僭称以及匈奴的违约,也皆“以德报之”;吴王装病不上朝,就赐几杖算了;臣下劝谏的言辞急切,也不责怪;大臣有受贿的,便将御府自家的金钱赐给他,以愧其心;后宫衣服、帷帐则均以节俭为上。而且皇帝只干一件事儿,而且又做得那么好,那就是教化人民。
可这一历史时机却没有给贾谊,因为贾谊遭到了诬陷,遭到周勃、灌婴等这些军功元老的嫉妒,终致于外放到地方,做长沙王的老师去了。那篇著名的忧愤散文《吊屈原赋》,在他长途跋涉于湘江时,便横空出世了。痛哉!贾谊生不逢时也,终于未能完成这一儒生视为最伟大的儒者事业,夭折于文帝无为而治。
但事隔不久,又有儒生鲁人公孙臣继贾谊之志,上书陈请改正朔服色制度。这次文帝没有推让,让群臣议论,丞相张苍曾做过秦朝御史,熟谙律历,经他的推算,时仍为水德,而汉是土德,按照五德终始说,现在只能是秦制。张苍请罢公孙臣说。直到有人说黄龙再现了,天降符瑞了,文帝又召公孙臣为博士,重申土德事,看来是想认真对待这件事了。但不料中间横插一个方士赵人新垣平,装神弄鬼,改元正朔之事受其影响和牵连又作罢。文帝也只进行了郊祀五帝的活动,还是没有举行受天命的仪式。连司马迁都忍不住叹惜:汉兴,至孝文四十余载,德至盛,可以毫无愧色地改正服封禅矣,却谦让未成于今。呜呼!这样的皇帝岂不仁哉!但新朝合法性的仪式问题还是没有完成。
以文化革命守成
贾谊在《过秦论》中直言不讳儒学该登场了。汉初“进取之时去矣,兼并之势过矣”,一味进取的法家和专事兼并的耕战一族,已不再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儒家虽难以进取,但可与守成。而守成又有不同,黄老之守成与儒家之守成迥异,黄老守成于清静无为,而儒家则主张为新政权的合法性以及长治久安的革命,即以文化革命守成。是以儒家文化继续革除秦朝各种陋习的惯性之命,而不是革文化的命。
汉取秦而代之,只是完成了“易姓革命”,在儒家看来,革命的目标决非改朝换代那样狭隘,还要继续革命。而继续革命的原则有二:一是教化,以新朝意识形态剔除秦朝旧观念,完成人民群众的观念转型,解决做什么人的问题;二是举行受天命仪式,帝王受命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民请命——向天请命,天示民意是解决新朝合法性的关键。
如果说前述的陆贾之《新语》旨在教化,那么贾谊的《新书》则诉求于受命;如果说教化之导向以“素王”孔子为师表,那么受命之导向则是以帝王“受天命”为全社会确立信心;在儒家,教化是孟学之原则,而“受命”则是荀学的立场,后学致力于二者互补的至臻完善,与其说将政治权力装到他们设计的理想国框架里,还不如说他们的互补正是努力去适应政治权力的一种跟进,并以一种理性的柔软与之贴切到天衣无缝。
汉承秦制,一如既往,所异者不过易姓而已,因此,汉初政治之守成,守的不是汉家之成,而是亡秦之成。贾谊犀利而尖锐,这位儒家思想的坚定推手,继续鼓动革命者的继续革命。汉诛秦始皇之一夫。不过是革命的原点,并非革命的终点。革命成功,说到底就是要受天命,汉家受天命,革命才具有合法性,儒家的外王运动才算真正完成,才谈得上所谓“守成”,“守成”,守的就是天命。
守成不仅要以民为本,更要以圣人为师,因为芸芸众生必待圣人的教化,才能由秦民转变为汉民,这是稳定天下守成的根本。
谁来做人民的老师
“圣人之教”当然是从儒家的“六艺”入手。六艺者,圣人之学也;学校者,素王之政也,圣人文化成为守成之策。因此,他无法容忍汉初政界包括文帝在内的思想观念上的鄙俗。文帝曾下有诏:“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以吏为师,与秦政如出一辙。贾谊简直忍无可忍,针锋相对上书:“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这一“惜”,使多少从秦制过渡过来的刀笔吏恼羞成怒,贾谊得罪的不是一两个军功官僚,而是整个官僚体系。其实,直到景帝时还在诏曰“夫吏者,民之师也”,这已不是习惯问题,而是政治立场问题。以吏为师才是专制集权的本质,而儒家的以民为本到了权力者手里不过是一本政治算术账。
但是儒家的政治主张毕竟是以民为本,怎能以吏为师,以吏为师是官本位,而非民本位。所以,贾谊在《大政》篇,通篇论“民”:“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得民之福是谓天福,而失民之灾,是谓天灾,“故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圣王之戒也”;民不可欺,“戒之哉!戒之哉!”
民不可欺,但可以教化。民风随教而异,以德教民,则人皆可以为尧舜,以法教民,则普天之下莫非囚徒。儒者的职业不是杀伐,而是教化,因此尚“德”不尚“刑”。不是所有的儒者都有做“王者师”的幸运,大部分儒者还要以“愚民”为教化对象。“愚民”不是贾谊的发明,早在孔子就已经分出“上智”与“下愚”的不同,从此教化“下愚”便成为儒者的专业。戴着“下愚”的眼镜来看民,正如贾谊所言:“夫民之为言也,暝也;萌之为言也,盲也。”“民萌哉,直言其意而为之名也。”后来的“启蒙”一词即由此转化而来,其意基本接近原出。“启蒙”本身虽含有不平等的意味,但启蒙运动和启蒙者却因此而被圣化。“民”的本质是“萌”、“盲”,儒家所谓“启蒙”,就是以儒为教,以圣为师;其治国平天下也,既非耕战,亦非吏事,而是以圣启蒙,使民圣化,成为千人一面的圣徒。
这样的民不具有现代性,除了成为某种政治思想的筹码和权力的工具外,很难转化为具有个人权利的个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