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会的过劳死

近藤大介2016-11-07 19:12

大约在两周前,与我在东京同一家出版社工作,并且就坐在我旁边的上司,突然离世了。他是我们编辑部的部长,一个人所共知的“工作狂”,刚刚58岁。编辑部长利用周末时间,陪一位知名作家出差,去香港洽谈出版新书事宜。星期天早上,他在酒店房间,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惊醒。跟他同住一间客房的作家急忙冲到前台,并打电话呼叫救护车,但已经来不及了。编辑部长最终死于脑中风,魂归黄泉。

编辑部长的死是在香港的一家医院被宣告的。随后,他的遗体被送往成田机场(即新东京国际机场)。载着遗体的灵车从成田机场驶至公司大门前,他的妻子和儿子穿着黑色的丧服一起下车。整个公司的人都下楼来,面对着灵车合掌默哀。

默哀结束后,我回到编辑部,不经意间瞥见编辑部长的桌子。桌上的物品,还跟他去香港之前一样,静静地摆放着。盖了章的文件堆积在桌边,还没看完书摆放在一旁,看起来好像他很快就要回来似的。

编辑部长的死亡原因是中风,但他平素就是一个工作狂,也可以说是过度劳累所致。每隔几年,我身边跟我一起并肩工作的同事,总有一位不幸离世,他们都是40岁到50岁的人。

我这位上司的过世,在日本并没有引发什么关注。但是我们公司最大的合作方之一,广告公司“电通”,却陷入过劳自杀疑云,在日本掀起轩然大波。去年12月25日,一名“电通”的新员工高桥祭,时年24 岁,从电通的女子宿舍顶楼跳楼自杀了。

就在前段时间,高桥祭的母亲于10月7日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在会上透露:高桥祭在自杀之前的一个月,加班时长高达105 小时,而且在公司的生活宛如军事化管理状态。此前的9月30日,劳动标准监督署认定,高桥祭的自杀死亡是由长时间的过度劳动引发的,已经构成工伤。10月14日,东京劳动局和各府县的劳动局对电通总公司及三家分公司、五家主要分支机构实施了内部检查。

高桥祭的母亲在记者招待会上曝光的,是全球最大的广告公司“电通”、2020 年东京奥运会的“幕后主角”——这家公司非正常的工作状态。高桥祭自去年4月从日本的最高学府东京大学毕业进入电通以来,每天都加班至凌晨,不仅如此,还要忍受上司的谩骂,身心日渐衰弱。

电通在公司内部制定了被称为“鬼十条”的“宪法”。这十条社规是1951年由第四代社长吉田秀夫制定的,内容严苛之程度令人震惊,诸如“工作一旦着手就不许丢开,宁死不放手,直至目标完成!”从“鬼十条”的十条规定中,不难看出日本的大型企业,是如何进行军事化管理的。

日本的国家制度,在古代是模仿中国社会制定的。天皇模仿的是中国皇帝,在天皇身边聚集着臣服于他的贵族们,形成了国家。然而,随着宫廷内部的权力斗争愈演愈烈,贵族们开始各自雇佣士兵,这些士兵代替贵族参与战争。

然而,久而久之,这些士兵们开始质疑:“为什么我们要替贵族流血牺牲,我们不能为自己而战吗?”于是,他们向自己的雇主,也就是皇帝和贵族发动了政变。虽然政变成功,但他们住不惯贵族们定居的京都,于是在东京近郊的镰仓,建立了自己的首都。公元1192年,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武士政权——镰仓幕府由此建立。

日本的武士社会最繁荣昌盛的时期要数江户时代 (1603年-1867年)。今年9月,我参观了位于名古屋的德川美术馆,这里汇聚了江户时代的各种珍宝。但这里展出的文物,与中国北京的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藏品全然不同。德川美术馆的所谓“珍宝”,都是些盔甲、刀剑和战旗等军事用品。与中国的奇珍异宝相比,显得朴素而寒碜。

仔细想来,无论是如今在全球的7-11便利店里年销量达15亿个的“おにぎり(饭团)”,还是塑料瓶装的茶饮料也罢,其起源都可以追溯到日本古代士兵的战争军需品。日本的武士社会崇尚质朴节俭,与慈禧太后一餐饭摆出上百种菜品的世界截然不同。

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武士社会直接转变为军事国家。随后,日本于1945年战败,企业又代替了军队得以延续下来。日本人的爱国主义情绪虽然淡化了,但取而代之的是爱“社”精神,对自己所工作的企业怀有忠诚之心。电通的高桥祭成为“鬼十条”的受害者,这充分说明,“武士精神”还深深地根植于当代的日本企业社会。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于10月7日公布的《过劳死等预防措施白皮书》显示,日本去年一年,由于过劳等工作上的原因而自杀的人数攀升至2159人。而日本去年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数为4117人,也就是说过劳死的人数能达到交通事故死亡人数的一半以上。

据世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统计数字显示,去年日本人的平均工作时间高达1719小时。一般来说,像德国一样,年平均工作时间为1371小时,即少于1500小时的情况在全世界范围内比较普遍,因此可以说日本是一个超负荷加班的社会。

好在以“电通过劳死事件”为契机,日本现在已经开始针对企业加班开展应对措施。

大型网络证券公司Kabu.com(kabu.com Securities Co.Ltd.)开始在公司推行“内部通货”系统。该公司设定了内部通行的货币单位“大入”(“牛市”的意思),假如员工某一天不加班就回家的话,公司将会奖励“10大入”。在公司附近的餐馆等地方,该虚拟货币可以当作现金券使用。举个例子,公司员工只需要出示智能手机上的“500大入”的余额,500日元的午餐就可以免费享用了。而餐馆把消费证明提交给公司,就可以从公司结算500日元。

位于大阪西郊兵库县的一家叫做SI的IT企业,在日本首次实现对“工作效率”的量化评价,并应用到日常业务之中。例如,某家公司委托该公司创建一个主页。那么在下午3点之前完成工作任务的SI员工所获得的奖金,比下午5点才完成的员工要高得多。并且,如果下午3点就收工的话,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家。因此,在SI,所有的员工都争分夺秒地工作,甚至舍不得花时间去卫生间。

据说,去年SI的人工费比上一年度增加了4%,同时销售业绩上涨了16%。换言之,比之工作时长,工作效率要重要得多。今年3月,该公司被评选为模范企业,受到首相安倍晋三的亲自表彰。但是在日本加班时间最多的人也可能安倍本人。他最近气色不太好,周围的人都担心他的健康。

接下来说说我自己,现在是周日的深夜时分,我正在办公室写稿。截稿日期迫近,哪有心思计较什么加班时间。

我旁边的座位,是刚刚过世的编辑部长的位子。此刻,他的桌上已经被整理得很干净。我想,收拾桌子的员工想必也很辛苦,只能加班来做这件事。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真是莫大的讽刺。想到这儿,我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想:“编辑部长,请安息吧!”

 

日本《现代周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