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阿瑟的凯撒式人生

徐瑾2018-04-13 23:07

徐瑾

希腊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在美国著名记者威廉·曼彻斯特(William Manchester)看来,其实有点反了,非同凡响的人物往往有非同凡响的命运,也注定有非同凡响的性格。

曼彻斯特议论的对象,是美国五星上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他甚至为麦克阿瑟写了一本以《美国的恺撒大帝》为名字的传记。他评价麦克瑟是一个极其矛盾的男人:“既高尚尊贵又龌龊卑贱,既令人振奋又使人震惊,既狂傲自大又腼腆羞怯。”

曼彻斯特写下过经典著作《光荣与梦想》,他曾是肯尼迪总统密友,算得上很成功的新闻记者,见过无数大人物。即使如此,在麦克阿瑟这本传记中,他几乎是不吝啬赞美之辞,但也相对公允,包括麦克阿瑟早年经历坎坷与五十年代回国之后挫败。我读过几本麦克阿瑟传记,还是曼彻斯特这本材料多一些。到底是记者,素材叙述都很流利,尼克松所写《领袖们》对其引用不少;另一本同样写麦克阿瑟的《最高统帅》,焦点在日本与领导力,胜在角度。

历史学家说凯撒从来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同时却充满魅力与令人着迷,麦克阿瑟就是这样的人物。长期出任麦克阿瑟的战友乔治·肯尼就曾经说,“很少有人真的了解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那些了解他或自以为了解他的人那么就很崇拜他,要么就不喜欢他。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绝不会表现得模凌两可。”

从西点到彩虹军团再到亚洲,麦克阿瑟成长路上,一路都是美国陆军最好的培育。作为苏格兰后裔,他或许对于欧洲一直怀有偏见,他更继承了家族志向,在母亲压力下一路追求第一,其在西点的成绩迄今无人超过。

无论是敌是友,麦克阿瑟始终被认为美国最具天赋的军人。更重要的是,麦克阿瑟并不是简单的军人,他很早就意识到利用自身军人身份影响华盛顿政治人物,他为他争取到不少政治资源,但是也埋下他最后岁月限于党派斗争自毁形象的引线。正因为他的独特,他的成就不仅在于军事赞誉,更在于作为“最仁慈的总督”而存在。这类似我们今天怀念凯撒,不仅在于他的远征高卢,更在于他对罗马行省英明治理。阅读麦克阿瑟,人们容易被炫目的姿态与鲜明的性格所迷惑吸引,对比之下,对于他的领导力以及贡献显得多少有些视而不见。

麦克阿瑟是基督徒,常常阅读圣经,但是他会把自己看作除了教皇之外捍卫基督教的在世最重要人物。他本人常常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麦克阿瑟说”是常用语,被称为他“最出色士兵”的妻子琼在人前人后也始终以将军称呼麦克阿瑟。他每次出场与演讲甚至葬礼,都事先认真考虑过,盛大排场更是必须。

这听起来很浮夸,杜鲁门和他结怨之后一直说麦克阿瑟是大骗子。我因为关心日本战后历史,重新看了不少麦克阿瑟资料,觉得诸如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等贬义词放在他身上都有了新意思,到底是因为人衬得起来,怎么都好。探其个性,可以说虚荣,也可以说是荣誉感,但是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之后,可以使之为善,这是最为关键的,至于他如何表现自己,这其实是其次。即使麦克阿瑟的政治身份低于自己曾经的下属同为五星上将的艾森豪威尔,但他的个人锋芒与政治遗产,在历史中始终熠熠生辉。

今天谈起麦克阿瑟,大家的态度往往仍旧暧昧不明。不少美国人记忆更多与菲律宾与朝鲜有关,其实麦克阿瑟最大贡献在于对于日本的现代化改造。二战中罗斯福总统意外去世,日本无条件投降,继任的杜鲁门总统在没有征求任何参谋意见下任用了麦克阿瑟,授予他几乎是美国在全球给予最大权力。有不少段子,在当时菲律宾和日本,他一度几乎称为上帝的象征,比如人们在剧场叫好,甚至也是以“麦克阿瑟”为最高赞誉。

麦克阿瑟认为对于这一任务,认为是“战神赋予老战士的最后一份礼物”。他对于权力理解非常充分到位,也将其发挥到极致,但更多是作为慈悲的一面。不过最终他的独立行事导致与华盛顿矛盾,也为自身的解职埋下影子。

这或许是一种美国现象被不少人谈论,即树立一个英雄再打到他,麦克阿瑟或许也是之一。直到今天,很多美国人人仍旧认为亚洲人更了解麦克阿瑟,原因正在于,亚洲人习惯透过外表看到实质。

与此同时,将日本现代化仅仅归功于麦克阿瑟的遗产并不公允,日本另外一位领导,即战后出任日本首相的吉田茂其实也做出了很多贡献。麦克阿瑟张扬,吉田茂内敛,麦克阿瑟在日本留下的烙印太过深刻,以至于盖过了吉田茂的影响,实际上日本的转型是他们的共同努力,这一结果是他们两人求仁得仁。

早在二十世纪初期的日俄战争中,麦克阿瑟就作为外国人派驻日本,他日常生活中也喜欢穿着日式和服,多年的亚洲经验使得他对于日本非常了解。他征服日本人的心从在神户厚木机场开始,走下飞机的他不带一件武器,随后政策中,他更多体量到日本人的自尊心。从维持战后秩序到解决粮食问题,从推行民主、解散军部到发动妇女、解散财阀、土地改革等一系列举措,正是他的多年经验的判断,其中不少理念来自华盛顿,但是具体执行离不开麦克阿瑟的领导力。

战后日本的故事,后来大家都很熟悉,日本兴起,日本也没落。麦克阿瑟功不可没,但是他留下的《和平宪法》并不是全然美好,这既使得日本脱离军事走向经济发展,也使得日本外交国防受制于美国,更使得日本左派右派多年来还在争论不休。西方人天然以为日本人会感谢麦克阿瑟,但是现实未必如此,随着时间过去,极端右派的愤怒不言而已,而普通人对于美军的占领强加性多少感到有些难为情,而对于自由派的人,对于麦克阿瑟执意保留昭和天皇的举措也感到不满。

凯撒名言是我来,我见,我征服,麦克阿瑟不仅征服,更做到征服之后的自我成长。然而,美国时代不是罗马时代,麦克阿瑟毕竟不是凯撒,他的上司除了总统还有美国国务院以及美国公众,他只是做了自己份内应该做的一份,何况,就算是凯撒,也不能保证所有的成功。无论如何评价,在麦克阿瑟当年的视野范围内,他做得足够好了,历史本来没有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