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的岁月,无尽的苦痛

夏榆2019-08-26 15:13

(图片来源:壹图网)

夏榆/文

体验与见证:生命在残酷战乱中飞逝

“卡车上的防水雨布破旧不堪,简直是千疮百孔。雨水顺着破洞一点一点地渗漏下来,缓缓滴落在车厢板上的尼龙袋上,而袋子里装满阵亡将士的骸骨”。这是长篇小说《战争哀歌》在开卷时的情节。进入小说的正文,扑面而来的是叙事者对残酷战事的追忆。1969年的旱季之末。越南士兵阿坚所在的27独立营被美军围困,在激烈的战斗中独立营几乎全军覆没,只有10个人活下来。

战争是越南这个国家循环不息的命运。《战争哀歌》展现了越南军人在越战时期的残酷境况。叙事者阿坚与其说是作者的化身,不如说是一个内视角,这个视角如摄影机近距离对着书写之物,逼真呈现着所见战事。残酷的杀戮,恐怖的死亡,遗恨终身的创伤,在《战争哀歌》里展卷便可读到。除了随处可见的发生在丛林或山涧的残酷战事,《战争哀歌》更多篇幅在写战争给人带来的精神创伤和不能摆脱的梦魇。

阿坚追忆一场进攻西贡的鏖战。美军和南越的士兵凭借蔓草堆积的荒野中的防守线,启动大炮和机关枪进行火力反击。北越士兵在战壕和防空洞里的床上睡着,四个奉命等待冲锋的侦察兵在打牌,顷刻之间,一枚枚信号弹照亮夜空,奉命冲锋的侦察兵乘坐坦克发动攻击,半个小时之后,两名坦克手就被烧死在T-54坦克车上,坦克手的血肉之躯瞬间化为灰烬。

密集的残酷战事,繁复的死亡和创伤,缠绕在虚空中的亡灵与萦绕在黑暗中的永久恶魇。

这些异常之像在《战争哀歌》里随处可见。我读过小说,作了一个统计,全书大约写到五次惨烈的战事。1969年的旱季之战,1972年的波莱古之战,1973年签署《巴黎协定》之战,1974年的雨季之战,1975年攻打新山之战。这些战役对我们是陌生的,然而镌刻在幸存者阿坚的身体和内心。每次战役都有规模不同的军人在激战中牺牲。

在小说里,叙事者的声音如哀歌不断回旋,这是观看和独白的声音,也是沉思和反省的声音:“那片他们惨遭失败的阵地,亡灵不时显现,阴魂在丛林里游荡,在溪边漂浮,就是不肯归天。”

纪录与叙述:越战在历史的幽谷

越南战争给越南带来深重的灾难,也给越南军人留下难以治愈的创伤。“光荣的岁月啊,无尽的苦痛”,这是在传说中的招魂林回旋的神秘歌声。幸存者阿坚曾经担任过战场收尸队队员,负责清理战友的遗骸。他没有听过招魂林的歌声,但是收尸队的其它弟兄都说听到逝者弹琴和歌唱。每当夜幕降临,在铺满落叶的原始丛林的最深处,就会传来神秘的低吟。据说人们根据歌声定位寻找歌声响起之处,找到的是一位牺牲的士兵遗骸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位喜欢弹吉它歌唱的士兵,逝者的尸骨被一辆坦克碾得粉碎,他使用过的吉它遗落在地还完好无损。

阿坚回忆道:“当收尸队员捧起粉碎的骨灰,拿起那把吉它准备入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丛林深处响起的那首悲壮歌曲。葬礼过后,那音乐声就平息。”

对我们来说亡魂的有无当然可以存疑,然而越战带给美国的创痛也是难以愈合的。在冷战时代,这场持续时间长达二十年的战争影响了美国政治和社会运行,影响和改变了亚洲国际政治版图,也成为世界的中心问题。在越战期间,反战浪潮狂飙般席卷美国,催生反战文化和艺术。披头士巨星约翰·列侬,民谣之王鲍勃·迪伦,小说家诺曼·梅勒,都是反战浪潮崛起的文化英雄。越南战争在当代历史中占据着重要位置,有无数的史籍或影像纪录着它奇崛的过程。

1972年6月8日,美联社的摄影师黄功吾在越南乡间采访,突然遇到南越歼击机对山村的轰炸,歼击机投下四颗炸弹和四颗凝固汽油弹,在一片火海和升腾的浓烟之下,黄功吾看到有四五个孩子在惊慌中奔逃,有个哭泣的女孩周身裸体奔跑在公路。这位名叫潘金淑的小女孩跑过来的时候,黄功吾正与三位记者在一起,其中就有著名的战地摄影师大卫·伯耐特,当时其他两位摄影师都在换胶卷,大卫·伯耐特也在调整他的老式相机,只有黄功吾端起相机迅速拍摄,纪录下这撼人心魄的瞬间。不久,这幅题为《火从天降》照片刊登在美国《时代》周刊,国际各大媒体纷纷转载,这幅照片在美国社会激起巨大反响,同时推高持续爆发的反战浪潮。

恶魇与救赎:战争重创人的生活

长期以来,出现在公共视域的越战叙事多是美国视角,作为遭受战争劫掠的一方是沉寂的,很难看到来自越南视角的叙述。《战争哀歌》的出现改变越战历史的单一视角,由越南作家体验式的书写重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如同一部摄影机,它将镜头推近更深入地书写。不仅书写外部战况,也敞开心灵展现精神内部景观,更深入地反省战争对人类的戕害。

幸存者阿坚结束军旅生涯回到和平之城的河内,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这也是噩梦缠绕,恶魇不断的生活。战争结束,回到河内生活的阿坚心仍旧停留在过去的岁月。“我是无法改变过去的,仿佛它就是我目前的生活。”每到深夜,在睡梦中,阿坚都隐约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记忆将他带回昔日的战场。他前往招魂林,然后又梦到招魂林。他梦见自己在1968年的战争苦海里飘荡。从恐怖的梦魇里惊醒。从战场归来的阿坚重新回到河内生活。《战争哀歌》是体验式独白的书写。真切和赤忱是它的叙事所达成的效果。新的场景的转换发生在第48页,小说有章节的切分,然而并无章节的名字。我给它注名为:“梦魇、河内生活,以写作自救”,其实这也是我看到的叙事脉络。

幸存者阿坚开始写作。试图以写作治愈自己的心灵疾患和精神创伤。然而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战役始终萦绕在人的头脑里。《战争哀歌》呈现越战的实况,更多也是在展示一个饱受战争创痛的幸存者的哀伤。同时也让我们看到越南这个东亚小国的社会现实。

在战后回家乘坐的列车上。车厢挤满退伍兵,整个车厢混乱不堪,仿佛随时处于灾难边缘。在列车上阿坚遇到一个脚阿贤的退伍女兵,她在战争中伤了腿。与阿贤的结识使他想到女友阿芳的生死别离。痛失的情爱,破碎的心灵,离散的家园,这样的繁复的经历成为阿坚无法治愈的创伤。

阿坚刚参军的时候是17岁,10年的战斗生涯之后是27岁,退伍回家是28岁,在河内生活到40岁。重回和平年代的城市生活他已经难以适应,因为恶魇缠身,噩梦不断。白天在繁华的闹市里,他会突然迷失在幻梦中,一旦闻到街上的异味,他就会想起战场上腐烂的尸体。有时候在街上走,也会感到浓厚的死亡气息,偶尔半夜醒来,听到电扇转动的声音,他会以为是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头顶作响,他的人生已经完全被战争改变,失去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战争哀歌》展现了越南平民的生活状态与家庭境况。阿坚的父亲患有梦游症,常常在夜间出走不归。“父亲受到过批判,被打倒,他是个令人警惕的对当局不满的人,是一个右派分子。”阿坚叙述的情态是我们熟悉的,以政治名义斗争,或遭遇政治迫害。父亲辞世之后,幸存者阿坚更加孤独。他只能让自己的心游走于记忆的迷宫。《战争哀歌》借用叙事者的独白声音说:“当代作家,也许很少有人像阿坚一样见证过如此多的死亡和尸体。他的书中充满了死亡的景象。”写作将他带到恶魇之中。他不断回到过去的原始丛林。回到战斗过的地方,死去的人在稿纸上复活。这些情境成为他进入现实生活的障碍,也是他情感生活的障碍。他试图进入爱情却以失败告终。这是小说展现的复调式哀歌。

有无数英灵隐没潜行的招魂林是反复出现在小说里的场景。1969年雨季开始的时候,阿坚所在的27营被美军包围在招魂林的空地,几乎全军覆没。无数将士在这里化为遗骸和尘埃。身负重伤的阿坚倒在丛林里,他艰难地爬行试图爬出尸骸遍布的战场,他的身上沾满泥巴。衣服都爬破,破洞连着破洞。后来脱险的战友发现昏迷的阿坚,抬着他撤退到医疗队救治,然而跟随医疗队的几个月里,依然不断遭受美军歼击机轰炸,遭受美军围堵和攻击,不断撤退,不断转移,潜行在这片被称为招魂林的丛林之地。这片招魂林不仅有人们以为的亡灵,还有瘟疫。附近的村庄荒无人烟,恶疾和严重的饥荒吞噬了全村人的生命。

阿坚离开军队回到河内开始平民的日常生活之后,招魂林的幽魂依然缠绕着他。一代军人走出血腥的战场,然而难以走出恐怖的战争记忆和悲哀伤恸的梦魇。《战争哀歌》,如同悲怆的残酷战争与人性之痛交汇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