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需要全面性教育

李佩珊 冯周2021-05-17 12:15

(图片来源:IC Photo)

——访北师大儿童性教育课题研究组负责人刘文利

李佩珊 冯周/文&访

"我要是不胜利,社会还有希望吗?”刘文利握紧拳头,摆出了个继续战斗的手势,随即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我一定是胜利者。”

61岁的刘文利教授是北师大儿童性教育课题组负责人。在为中国性教育操持、奔走、呼喊了32年之后,她在去年的退休前夕总算见到了性教育的曙光: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保护法》第一次将“性教育”写入“学校保护”一章。这是不断遭遇风波和阻碍的中国性教育的一个历史性时刻,意味着性教育将在法律上成为要在学校和幼儿园开展的教育,并为法律所保护。

在北京北四环的一间咖啡厅里,经济观察报记者见到了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精神抖擞的刘文利。

“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刘文利对记者谈起6月1日这个即将到来的大日子,欣慰之余也不忘提醒自己,不敢休息也不敢懈怠,“要为性教育继续战斗下去”。

2020年底退休之后,她在北京师范大学一学年上四门和性教育有关的课程,比退休前还多上了一门。她也在忙着研发连贯于基础教育阶段性教育的指导纲要和课程。除此以外,她带领着北师大儿童性教育课题组不断扩宽性教育传播的范围,除了微信公众号、微博、B站全面开花之外,还在百度百科上创建了两百多条性教育相关词条。这样,当社会上发生了什么和性有关的事时,不了解性教育的读者通过搜索就可以得到权威的解释。

但在这个“大日子”,她最想要的还是那两套耗时10年多编写的《珍爱生命》性教育材料能够正式重新出来,“但是没有希望”。刘文利所说的两套材料,一套是12册小学阶段的《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这套读本曾经两次被舆论推上风口浪尖:2017年时,因为有家长质疑一些插图的尺度太大,在微博上引发了大众的辩论,这也让“性教育”第一次进入更为大众的视野;而在2019年时,某些公众号“莫须有”式地认为这套读本鼓吹不婚不育同性恋,令这套材料彻底下架。这让另一套材料——9册的《珍爱生命—幼儿性健康教育绘本》也被迫承受了下架的命运。

这让刘文利既沮丧又难过,她认为这两套教材本可以帮助到更多孩子、老师和家庭。根据刘文利团队的研究,第一批在小学阶段使用了性教育读本、完整接受了六年性教育的学生,不仅在价值观上更多元包容,在校长们的反馈中,这些孩子还更平稳地渡过了青春期,在人际关系乃至亲子关系中,都展现出了更强的交流、沟通和协商能力。

而社会所仍有的对性的羞耻化和污名化,让本该学科化的“性教育”变得格外敏感。刘文利一直追求系统化的“全面性教育”,而非所谓的“青春期教育”。因为在她看来,孩子的性发展实际上从出生就开始了。“全面性教育”(comprehensivesexualityeducation)中的“性”(sexuality),既包括生理层面的性,也包括心理、社会层面的性,不仅能够让孩子建立起对性积极美好的态度,去尊重自己和他人的身体,也能够在知识、技能、态度和价值观方面成长,确保人生命周期内的健康、福祉和尊严。性教育所倡导的“多元、尊重、平等、包容”,也是有益于社会和谐发展的。然而,大部分性教育反对者只看到了令他们刺眼的“性”,看不到以性为落点而所进行的“全人”的教育。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性教育读本虽然无法上架,但在拼多多等平台上的盗版非常盛行,“这说明性教育的需求还是很大的,而且大家也觉得这套读本相当的好。”刘文利也发现现在的性教育变成了很多商业机构在参与,她并不排斥这些机构的参与,只是担忧如果只有财富上有余力的家长能送孩子去参加性教育的夏令营或者培训班,会塑造一种新的教育不平等——性教育的不公平。为此她感到了更迫切的责任,必须去推动义务教育阶段内学校性教育的落地。

这种迫切也来自于她对于如今性别环境在恶化的担忧。为了扩宽性教育传播的范围,刘文利得跟上年轻人上网冲浪的节奏,她和她的课题组对于与性教育相关的热点社会议题也一直在保持发声。“教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场,需要去占领。”在刘文利看来,如果不对孩子进行性教育,他们就会被不适合的,甚至有毒的信息所俘获,这也是催促着她继续为性教育事业战斗不止的原因之一。

|访谈|

性教育也需要教育公平

经济观察报:在您看来,“全面性教育”是有助于帮助社会的性观念的进步吗?

刘文利:我觉得性观念这个东西,有的时候你不能拿进步、落后这么去讲。

我也说不好,我们秉持的这样一些新的价值观是不是就是更加开放、更加文明、更加包容。但是至少在我看来,在我们全面性教育当中,如果拿这些新的价值观去教育学生,是有利于学生成长的。

我们通常把学生放在教育中非常中心的位置,就是我们所做的所有事情都会考虑是不是对学生发展有利的。比如我们在讲一个知识的时候,是放在一年级讲还是放在二年级讲?我们会首先考虑从年龄来说,大部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是不是需要这个知识,能不能接受这个知识,以及这个知识讲了以后对他可能会产生什么影响。其次,我们会考虑如何建立起适合学生成长的一个环境,这个环境包括家庭环境、学校环境,还有社会环境、媒体环境。

从我们作为教育者,为未成年人做更多考虑的角度来说,我自己认为性教育秉持的一些价值观念,其实应该说是更加尊重、包容、多元、理解孩子的。比如我举个例子,可能我们成天总是以那种贬低的态度去对待孩子青春期的情感问题,家长和老师会和孩子说,“你这就不应该有”,或者是说“这个情感是不对的、是不真实的、是对你成长不利”。但是我们可能很少去理解孩子,这就是这个阶段发展的一个必然经历的事情。我们理解、尊重、包容、支持他,让他在这个情况下怎么更好地去成长,去克服一些困难,而不是去打压孩子、贬损孩子,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尊重的态度。

我们把孩子当成“人”,作为“人”就有各种情感,而不是跟机器似的,就得任凭成年人摆布。比起那些打压孩子,或者觉得孩子就不应该有性欲、不应该接受性教育,和这两种看法或者两种做法比较起来,“全面性教育”肯定是不一样的。但这样一些主张是不是更加保守?可能也是出于他自己的想法,“我还觉得你教育的不对,本来我孩子都什么都不知道,你一说了性交怎么回事,我的孩子知道了,就不纯洁了”,他会从这个角度去看。

所以我觉得,大家可能还是对性教育或者性本身的理解不在一个认知水平上。有的人会认同一个人有资格享受性愉悦、性有积极美好的作用,有的人还是会觉得性多脏多恶心,“你怎么能给我孩子讲这种东西?”因为不在一个认知水平上,可能持有的态度就不一样,那么对话起来就不在一个频道上,所以有的时候这种对话会非常困难。

经济观察报:您说到“把孩子当机器”,现在的家长想把孩子当机器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如所谓的“鸡娃”。在考上大学之前,孩子必须当机器,除了学习以外什么都不能想。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鸡娃”的流行,会不会导致有些家长会反对看起来对升学不是特别有帮助的性教育?

刘文利:我认为教育是在培养能够有感知幸福能力的人,而不是培养承受家长阶层滑落焦虑的容器。这也和我们中国一个比较传统的心态有关,觉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所谓白领的工作会更高等、会更受尊重,蓝领的工作就会被看低。但是如果一个人上了好大学、有了好工作,但是从来感觉不到幸福,你会觉得是一件好事吗?

怎么能培养人感受快乐,获取幸福的能力,我觉得性教育其实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很多家长不太明白,很多他现在不让孩子做的事情,其实是有助于孩子成绩提高的。比如说体育锻炼明显能够提高孩子大脑的活动力、记忆力和反应能力。我们“性教育”呢,能够提高孩子人际交往的能力。实际上很多人际交往当中的冲突、焦虑、不安,占用了孩子大量的认知资源。孩子为什么有的时候会紧张焦虑,就是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要把很多的精力放到那上面,这样放在学习上的精力和认知资源自然就少了。

孩子的需求就是各种各样的,大脑的健康也是需要各种刺激的,成天坐在那儿效率没法高,成绩也没法那么提高上去。

而且你压制住孩子各种别的需求,孩子可以暂时不去满足,成绩可能上去了,但会存在一个特别大的回落。你可以看到,有些孩子在大学生阶段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说上大学后才产生的,是因为在基础教育阶段孩子不幸福,很多能力没有培养出来。例如自控能力、管理自己的能力、享受生活的能力、享受幸福的能力、人际交往的能力、甚至找恋爱对象的能力,都是没有的。他就会觉得自己干啥啥不行,对自己没有信心,甚至会自暴自弃。

经济观察报:“全面性教育”所倡导的这种多元、平等、尊重,我觉得实际上也是人文素质教育最基础的部分,目前大家对人文素质教育的重视程度或许是有点堪忧的。“全面性教育”可不可以在一定意义上成为目前很难去实现的一种普遍的、全面的人文素质教育的“平替”?因为现在看来,全面素质教育是昂贵的,有些乡镇学校的体育、美术、音乐这些学科还需要同一个老师兼任。

刘文利:我觉得这还是牵涉到一个教育公平的问题。

小学是一个孩子发展的“敏感期”或者“关键期”。比如说体育运动,不是说有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大街上去玩,就是体育。体育也有很多技巧,要有专业的人来教孩子要怎么跑步,怎么能跑得快,怎么能保护好身体的器官,然后去达到一个更好的成绩。这都需要有专业人才的。还有音乐,如果一个人从小有音乐素养的话,对大脑发育非常有好处。还有像美术、艺术这些科目,有人觉得可有可无,甚至会觉得它是一个奢侈的教育产品。如果农村在义务教育阶段再不提供这些教育机会的话,那就意味着这些孩子在小学教育阶段,就已经有这样一些教育的差距了。

我觉得我们“性教育”其实也是一样的。性教育现在变成了很多商业机构在做,他们肯定要挣钱。挣钱没有问题,可以去挣钱,但是以挣钱为唯一目的,可能就会有问题。为什么?只有那些挣钱多的家长,负担得起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性教育”的夏令营也好,培训班也好,去接受这些教育。

我们“性教育”当中培养了孩子很多非常关键的能力。有研究表明,从小接受性教育、而且在家里父母会和他谈性的孩子,会有更多的成长空间、更大的发展潜力。实际上从小没有机会接受性教育的孩子在这方面又落后了,就又制造出来一些新的教育不平等。等这些孩子将来长大了再去补,那已经晚了,因为大脑可塑的机会基本上错过了。

当初我做城市流动儿童的性教育,也是出于这样一种危机感,觉得如果通过我们的努力,让更多的家长把孩子带在身边,农村就少了一些留守儿童,其实是在为中国的发展做贡献。这些孩子在成长的早期能够和父母在一起,得到关照并且得到了好的教育,一定比放在农村没有父母照顾要好,并且对城市有了归属感,不会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无所归依成为所谓的不稳定因素。从这个角度说,善待孩子,就是善待这个社会。

性教育越早越好

经济观察报:您提到“教育是一个战场”。不知道您平时有没有也看一些视频网站,现在弹幕会出现一些年龄比较小的孩子刷非常有性别仇恨的话。现在孩子们的这种性别环境,是不是已经处于一种比较恶劣的状态?

刘文利:我不知道这个情况有多普遍。至少,既然已经出现这个情况,你就不能无视它的存在。

这些言论出自这么年轻的孩子,我们不能只是怪这些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可能更应该反思,我们的教育是怎么培养出这些人的。他们都在我们的学校里长大,但学校对他们进行性教育没有?家庭对他们进行性教育了没有?家长是怎么来看待这些事情的?包括我们整个社会,为什么让孩子们可以在网上把这样的一些言论放上去,又纵容那么多人去吹捧他,跟着去大肆叫嚷。至少让我觉得,我们教育其实是出现了很大问题的。

我可以举个例子,之前的青春期教育,很多是把男女分开弄个讲座。因为性别而把知识给割裂开,这是任何学科当中没有的现象,所以我们传统的对性的这种污名已经非常根深蒂固了。而我们在进行“性教育”的时候,从来都是男生和女生一起在上课。我一直认为,讲性知识没有必要男女生分开,男生和女生都应该知道相同的这些内容,女生要知道男生的变化,男生要知道女生的变化,不能因为性别而把这个知识割裂开。所以男孩女孩在一起上性教育课的时候,都有机会知道同样的这些知识,同样接受了尊重、平等、多元、包容这样的价值观的传递,就应该知道怎么样尊重我自己。在性教育中,我们还会教育孩子如何去尊重那些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和自己性别不同的人。

我们在讲卫生巾的时候,男生、女生都围在一起。老师拿出卫生巾,让孩子们去摸、去看、去挑选。其实在讲使用卫生巾这个事情的时候,男孩会比女孩更有兴趣,因为他没有机会来了解这些东西。当他了解了以后,知道女生在这样一种生理现象发生的时候,她的情绪变化、生活变化、人际关系的这种微妙变化,能够更多一个角度去理解女性、尊重女性。他会想到他妈妈每个月都会有月经,他也是很心疼他的妈妈,对妈妈表示更多的关心,当妈妈来月经的时候,会帮妈妈多去干一些活。这样培养出的男孩,多有同理心,多温暖。我们这个社会不需要这样的男生吗?这样的男生越多越好,而不是像微博里去发表那种偏激言论的孩子。

有的老师还给我们举过一个例子,女生通常会把卫生巾放在书包里或放在桌斗里面,有些男生偷着拿出卫生巾砍女生,这样一些做法让女生觉得非常受侮辱。我真的觉得,我们开展性教育这些班里的男孩,是不会这样去做的。相反,他们对女生表现出更多的温柔、体贴、关心。所以,人是需要教育的,通过教育让他原来心里那些善良的东西能够发扬光大,而把恶的东西压制住。

经济观察报 :您在之前性教育的田野中,有遇到一些很恶劣很顽皮的男生,一开始特别喜欢拿性教育这件事开玩笑,取笑同学吗?

刘文利:2007年,我们开展性教育教学研究的第一所学校,孩子从一年级开始接受性教育。等到他们进入青春期的时候,校长就说觉得这批孩子过渡得特别平缓。老师明显地看到,接受性教育和没有接受性教育的这些学生是不一样的,而且这些学生的精神面貌,对待同学的态度,对待老师的态度,包括对待家长的态度,都有一些让他们觉得比较积极的、好的变化。

城市流动儿童的流动性比较大,有些孩子是中途从别的学校转来的。比如说四五年级才转进来的孩子,他在别的学校没有接受过性教育,在新来的学校上课讲这些内容的时候,他会觉得不太好意思、脸红,然后偷偷起个小哄。但是他看到班上的大多数人不像他那样,他这么做也挺没趣的,所以慢慢的他也就不这样了。等到过一段时间,就变得比较自然,融入这个集体了。

我们也访谈过这样转过来的孩子,他们觉得刚来这个学校讲的这个内容,第一,是挺新鲜的;第二,的确是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以前的老师从来没有跟他们讲过这些内容。但是当他们表现出不好意思,然后有些小小的怪动作的时候,又看到其他同学不这么去做,他们也就习惯了。所以一个学期下来以后,他就觉得这是一个在课堂上进行学习的非常正常的环境,就不会觉得像刚开始那样不习惯了。两年下来,这些孩子到六年级就能够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学习性知识,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也没有发生这些拿着卫生巾取笑女同学的事情。

所以这个学校的校长,一直到现在都特别坚持把性教育作为校本课程来开。校长认为性教育对孩子特别有好处。而且这些孩子因为没有学籍,升学到京郊例如固安的学校之后,那边的校长反馈情况说,这个学校送来的孩子和其他学校的孩子不一样,我们特别喜欢你们学校的学生,可以多往我们这儿送。

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呢?我们也追踪过这些学生,这些学生更会处理人际关系。我们让他们回忆在小学接受性教育中让他们感受比较深切的事情,这些孩子没有说学到了具体的生理知识,例如“生命是从哪儿来的”,这些知识没有对他们产生那么明显的影响。什么样的知识影响他们最深刻呢?他们觉得学会了更好地处理同伴、师生关系,而且当家里如果父母的婚姻关系出现了问题,他会比较自如的去应对。这样的一些能力,让这些孩子在其他孩子当中有更突出的表现,所以让老师觉得这些孩子不一样。而且因为他们小学学了6年性教育的课程,他们对自己身体青春期的这些变化非常坦然。其他的一些同伴没学过,来月经的时候就非常焦虑紧张。这些孩子就去教育这些同伴说没事,这都是很正常,告诉她们卫生巾怎么选。在这当中,他们获得了一种自豪感、获得感,或者我们教育学上的“自我效能感”。这种感觉提高了的话,对于这些孩子的身心健康非常有帮助。

我们觉得性教育对孩子这么重要,是因为在他生命的早期,性教育是能够支撑他对性形成这种更加完整的客观的认知的。我们将它称为“素材”,你把这些素材给到孩子,由此建立起来的关于性的认知的框架体系,是更加合理的,更加有利于他的成长的。包括从我们自己做的效果监测中,也都能够看到他们在知识上、态度上、技能上,包括价值观上,这样一种积极的变化的趋势。

经济观察报 :所以,性教育是在追求越早越好,追求一个系统化的教育

刘文利:对。很多人一直认为青春期才应该有性教育,但其实到了青春期再进行性教育已经太晚了。不能说遇上困难或者是问题,教育者才以解决问题的这样一个面貌出现,那个时候就已经太晚了。性教育是要在发生这些青春期的现象之前,告诉孩子到了青春期会有这样的变化,都是很正常的,要以一种美好的心态去迎接;一旦有问题出现了,你要再怎么去做。所以,孩子是有准备的。当一件事有准备的时候,一定不会引起心理上的焦虑。

所以为什么我们觉得青春性教育应该更早,是因为孩子的性发展实际上从出生就已经开始了。孩子对身体的好奇,对生殖器官的好奇,对他人身体的好奇,对生命从哪里来的好奇,都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他们有各种各样问题想要去问你的时候,你就要不断的去对他进行教育。这些问题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得到了答案,让孩子理解到性不是一个丑恶的,不是一个不可以谈的、拿不到桌面上的东西,那么,他对性就慢慢地会建立起这种积极的态度。他会知道要去尊重自己的身体,尊重他人的身体。

当孩子出拳头去打别人,欺凌别人,甚至把别人的衣服剥光拍视频放到网上去的时候,你想想,那些时候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他有对自己身体的尊重吗?有对别人的身体尊重吗?根源还是没有人教育过他。这就是我们教育的失败。

经济观察报:这样看来,性教育是起到了提前预防的作用,而不是亡羊补牢。

刘文利:不仅仅是预防,不是因为孩子后面有那些问题了,所以你要去教育他不发生这些问题。我觉得性教育更重要的是让孩子客观地去看待自己的身体,去完整地看待性,而且让他从小知道身体也是有尊严的,要去尊重别人。别人来做不尊重你身体的事的时候,你就要拒绝,不能任凭别人这样对待你,当然你也不能这么去对待别人。

性教育对于建立尊重平等的这种人际关系,培养一种公平公正的态度来对待所有人的价值观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社会现在有一些不公平、校园霸凌、家庭暴力等等问题,不是说性教育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如果推广性教育,这些可能就会少发生。我真的觉得性教育会起到这样的一个作用。

性别平等贯穿在全面性教育始终

经济观察报:和您聊天的时候,您对于网上的歧视女性和不尊重女性的现象是特别气愤的。我也注意到您在微博上的关注者,很多是非常关注性别议题的女性。在您看来,您觉得自己是一位女性主义者吗?

刘文利:有的人这么去定义我,但是我在这之前的确没有特别认真地去考虑过我是不是女性主义者。

我觉得我们在做性教育当中,的确是秉持性别平等的这样一个基本价值观。这也是全面性教育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核心价值观。如果说没有性别平等的观念贯穿到性教育始终,这个性教育可能会做不好,可能会做偏。

我个人也是性别平等的这样一个主张。我刚开始做性教育的时候,1988年那会儿,还没听说“全面性教育”这个概念,或者至少在国内大家是不懂、不知道的。我是1995年出国的,实际上90年代,在美国,“全面性教育”这个概念才开始被使用在一些学术文章中。但是性别平等、人人平等的这种观念,我觉得是比较早就根植于我内心的。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姥姥从小教育我,人不分贵贱,也不分干的活儿有多高多低,只要是人都应该受到尊重。

所以对于我来说,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值得尊重,只要是个生命。无论什么性别,无论什么性倾向,你都不能因为他们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去歧视人家。这种平等的观念,包括后来我知道了“性别平等”,就GenderQuality这个概念,其实是扎根于我内心的。所以当我去做性教育,当我了解到“全面性教育”这些概念和它的一些主张的时候,我就非常容易地能够去和它对接,因为它和我自己的这种道德观或者说价值观是非常一致的。

所以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性教育中主张的是性别平等,女性主义其中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主张也是性别平等,那么我就是女性主义者了。

但是我也知道,女性主义有非常多的流派,有比较激进的,也有比较温和的,各种主张也不太一样。我自己没有研究过,所以我也很难定义我自己到底是属于哪一派的。我干脆也不定义自己到底是不是女性主义,我只是通过性教育来表达我们对性别平等的这样一个诉求。但是从我自己来说,可能是我性格的原因,我还是比较主张用这种温和的方式来推进我们的一些主张。当然,我觉得推进一个事情向前发展,可能需要各种各样的形式,可能有时候需要一种行为艺术,甚至可能更吸引大家目光的等等形式。

我自己是做教育的,我仍然觉得教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场,你必须去占领。性教育其实也是一样的,你不对孩子进行性教育,并不意味着他对性不感兴趣,他会到各种地方去找搜索相关信息。有些信息不是为了教育而去开发的,也不是适合孩子年龄的,可能就不像我们在教育上把它作为一个学科,然后有计划、有结构地去把这些知识按照孩子年龄适合的知识体系给到他。

所以我觉得性教育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如果通过教育,能够改变一些现实生活当中我们不满意的地方,就应该尽可能去做嘛。别人有别人的方式,我觉得我们作为教育工作者,就是用教育的这种方式。我相信教育还是有一定力量的,教育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还是可以一定程度上帮助社会做出一些改变的。

经济观察报:有些家长觉得自己生的是男孩子,不会遇到一些什么问题,就不需要性教育了,您怎么看?

刘文利:好多家长都是这么看的。其实我觉得他们可能还是觉得性教育是关于性交的教育,那么对女孩要进行性教育,目的是别让女孩怀孕。要达成这种目的,家长是希望孩子第一不要发生这种行为,万一要发生,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怀孕。我觉得还是对性教育的一个比较狭隘的理解。

另外是很多家长会觉得男孩在发生性交这件事上不会吃亏。男孩的家长或许会觉得,男孩不存在怀孕的问题,所以不需要教育。但是从各个方面讲,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怀孕?不是和男孩发生性行为了吗?我们要教育双方都要有负责任的态度,跟别人发生性交行为之前,要考虑好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影响。最后的结果两个人能不能承受,要沟通和交流。所以从这个方面说,男孩有没有责任?男孩需要不需要性教育?比较糟糕的想法是,当一个男生和女生发生性行为了,你不会觉得男孩不纯洁了,反而会觉得他挺有本事的。我们不能这么去看待孩子的性别差异,无论是男孩、女孩,他们都需要性教育。

现在女孩的家长,对于性侵这件事很焦虑,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受到性侵害,但男孩的家长或许不知道其实男孩也会受到性侵。而且性侵女孩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那些男性都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他们不需要教育吗?他就不需要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女性造成的这种危害吗?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那是不是男孩应该更多的受到性教育才对。男孩要被教育,发生性行为,首先要尊重别人的意愿,不能强迫别人,也要尊重别人的身体。

这个问题根源还是在于,很多家长怎么看待“什么是性教育?性教育到底在教什么?对你的孩子有什么好处?如果你自己开不了口,学校来讲,家长是不是应该支持?”这样的问题。如果家长不想孩子在学校接受性教育,家长在家承担起这个责任,也总好过孩子没有任何渠道来了解。对于家长来说,不管有没有学校的性教育,你愿意跟孩子谈论和性有关的话题,孩子都是感兴趣并且愿意和家长聊的。

我管性教育叫“亲子关系的粘合剂”。凡是家长愿意跟孩子谈性,我可以基本肯定地讲,这样的亲子关系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而且我也可以预期孩子将来的发展极大地可能是朝着非常好的方向去发展的,家长不用担心孩子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作为家长,你要从来不去和孩子谈性,你要给你自己打个问号。

我有时觉得,如果家长能够比较早地意识到性教育对孩子的成长有这么大的作用,对家庭关系有这么大的好处,可能就不会站出来反对性教育。